当前位置:首页 >> 书讯书评 >> “歇家遍天下”:一个学术疯子的研究宏愿(一)
- 评《宋才子传笺证》
- 叶逢春刊《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出...
- 饾版精印与大众画谱之完美结合——...
- 《天下郡国利病书》流传考
- 写在《丝绸之路鼎盛时期的唐代帝陵...
- 采铜于山 误书思适——《唐前志怪...
- 我们为什么相信“夏”源于江汉之说
- 施蛰存“北窗”碑帖的收藏与研究
- 自从一读《楞严》后,不读人间糟粕...
- 漫话《唐诗艳逸品》
- 全注全本,经典再现
- 古兽医名著语释本《司牧安骥集语释...
- 宋代妇女的冠饰——《大宋衣冠——...
- 集前人之大成 启未来之研究
- 《全唐诗人名汇考》:一部“有用”...
书讯书评
铁球原在宁夏大学教书,通过递“投名状”的方式要求来华东师大历史系攻博。这“投名状”便是已经《历史研究》编辑部三审、待时即发的“歇家研究”三四万字长文。“歇家”这个名词,我算是知道的,因为指导研究生论文的需要,不久前刚读过《中国西北社会经济史研究》上下两册,里面便有青海“歇家”。铁球说江南也有,倒是把我吓了一跳。我不信。他说:“到时会拿出一大叠材料给你看,‘歇家遍天下’,老师,这可是个大宝藏啊!”于是,我们约定,我腾出华东师大一片“草地”任君踩踏,在江南垦出个“歇家”大菜园算是你真有本事;领主是你,收获归你,我绝不沾“指导”分享之光。
铁球是个疯子。来上海的三年里,没日没夜地开挖他的“歇家”宝藏。每天不到凌晨三四点不睡觉,精力过人。他告诉我,积累的原始资料已经有一百多万字,说话时神采飞扬,令我忘不了。那个时节,他满脑子的“歇家”,别的啥都不想。路上遇到熟悉的人,开口便是歇家长、歇家短,一开讲便刹不了车,半小时还不想结束。有人开玩笑地跟我说,华东师大几乎要被他“歇家化”了。谁不知道歇家,他一定揪住不放,免费为其启蒙,直闹到有的人远远见他身影,便赶快绕道而行。他是一个拿歇家研究当生命的疯子,甚至认为学术重于生命。我真的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世间罕见的,学术疯子!
铁球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铁”,他真有那股湖南蛮子一往无前的狠劲。从认定它有着巨大开发价值那一时刻起,便铁了心,不挖空这座矿山,让宝石尽见天日,他是决不会松手的。所幸我们已经进入了电子数据时代,各种电子化的文献产品陆续问世,铁球又很快熟练地掌握了电子搜索“关键词”的方法,凭着一台电脑,飞向网络空间,原始史料滚滚而来,“天下歇家”尽收眼底。当然这仍然需要工夫一天天地积累,时间就这样地在电脑桌上度过。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个亘古不易的真理,即使在科技先进的时代,依然是铁的法则。
历史研究者的修行:“土地主”如何琢磨“艺术品”
“大数据技术”正在逐渐衍化为一种神话,似乎史学变得像电脑游戏那样,人人可玩出花样,考据实证一类的科班训练被彻底“废了武功”。真是如此吗?先拿眼前胡氏“歇家”作例子,说点起码的常识。茫茫史海,哪里有歇家的资料?总先得有史料学方面的素养,知道什么样的史籍里可能会有歇家的史料。即使读书阶段经过“史料学”训练有点儿数,也还少不了往四处乱撞瞎摸的周折,线索才会逐渐清晰明朗起来,最终打开一条“血路”,直奔目的地冲将过去。当初,铁球说他掌握了不少歇家资料,我怎么没感觉?好奇之下,利用电脑里“四库全书数据库”搜索“歇家”,居然出现二三百条,果然不少(但重复的比例挺高)。梳理一下,发现“二十四史”里基本没有,“十通”里也极少,最多的是保存在地方官吏的事迹以及他们所编的官方文书里。这就合乎情理了,“歇家”属下层小人物,进不了正史;又非正面角色,只有当官方采取管制行动(即“打黑”)时,才被当作“邪恶势力”载入文字。凭这样的摸索,等到黄山书社出版《官箴书集成》时,铁球的学术神经得到了触动,立即不吝重金买下全套(后来有了电子数据文本)。这是他积累的“第一桶金”。来师大后,他开发的“第二桶金”,便是全国各地的方志库,竭尽全力南北搜寻载录。而后,又发现正被司法史界大力开发的司法诉讼档案也是一个“海”,再度“下海淘宝”。可以说,正是这三大宗史料,建构起了他傲人的歇家资料库,底气十足,敢说别跟我讨论短长,“先拿资料来说话”!
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门道。“史料即史学”,说的就是史学的门道。那活儿,你可以小看,但决不是什么人一上手就做得成的。它需要“看三年,做三年”,慢慢练就讲究史料搜集和磨勘的“手艺”。功力靠苦练,细磨琢巧妙,七分笨劲加三分灵气,斯可谓“出道”。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我和铁球的关系正好颠个倒。“歇家”,是他把我领进门。三年里,我和众师兄弟,几乎成了给他“胡歇家”伴读的一群顽童。我们能做的,就是挑刺捉岔子,逗乐搞激将,让他把“家宝”琢磨得成个可观赏的“艺术品”,而不要成了占地五六十亩、年产百担稻谷的“土地主”。犹记得当年研究生讨论班上,“思古勉今”网页上,唇枪舌战,你来我往,直杀得昏天黑地,好不热闹。此生能有几回这样的师生混战?铁球从来没有认过输,但众师兄弟看了,一定会跟我有同感,在印成书的论著里,他的“改进”随处可见,明显的漏洞都经弥补,不说天衣无缝,至少也是自圆其说,俨然成一周密的体系。
铁球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不满足于做富有的“史料大王”,而是想通过钩沉索隐,披沙沥金,以小见大,切入赋役制度与司法制度的宏大背景,勾勒出“社会结构变动”下“与以往研究不一样的明清社会”(此语出于他的《成果概要》)。“行百里者半九十”,越近绝顶悬空处,行走越是艰难,这点他并不害怕。现在五十余万字大著出来了,回头看看他的心愿究竟实现了多少?这应该由他自己来交代。到我写序时,大著尚未完全杀青,结论还在修改,我只能猜测若干。然而,既作为被邀请的“预展入场者”,不发表一些观感似乎也有违主人的好意?
这本书的精彩在于:“官家猫”与“民间鼠”的角色扮演
最近报刊发表了纪念田余庆先生学术成就的一组文章(参《上海书评》专辑),涉及治学精神与治史方法,返身对照我们自己,大有良药苦口之感。例如,用尽力气研究某个问题,沉浸既久,由宠爱而变溺爱,就很容易把问题强调到过分的程度,主观放大拔高,失了本真。田先生详尽地讨论了一百年的门阀政治史,具体而微,细节毕显,却始终清醒地认识到门阀政治只不过是“皇权政治的变态”,绝不苟同中国存在个什么“门阀贵族时代”。铁球雄心勃勃,孜孜以求,欲把“歇家”问题朝着“推动社会结构变动”的方向延伸拔高。对此,我一直心存担忧,觉得有主观逻辑恣意扩张的危险。下面,我略作些回应性的评论,结合着自己跋涉明清史这些年感受过的困惑,或许对其继续加深研究有一些启发。
综观铁球整部书,通过丰富的史料实证,发掘出一种名谓“歇家”的基层社会小人物,详细描述了他们由客栈小老板到向各处变脸渗透,插手与被插手多种官方事务的过程。揭示了充当官府“代理人”角色的歇家们又是相互争锋、勾搭、掺和的一群中介人(除歇家外,还有劣绅、讼师、奸商、图甲或保甲,甚至地痞流氓等等;我不认为存在集团性的歇家群体组织,也未见有歇家会、所),以此凸显他们生存状态的奇特性。全书的精彩处,在我看来,并不在“高大”,而在“细微”,细微处发见真情实况。透过这个窗口,移步换景,放大镜头,折射出了高度集权国家垂直制权力统合下基层官僚机构处境的艰困,实际操作应付手段的多方权变,展现了官方与绅商、小民的利益博弈如何成了“猫捉老鼠”般的游戏,以至让“歇家们”无孔不钻,有声有色地扮演起“官家猫”与“民间鼠”的双重角色,吃里扒外,亟图一逞。其中好些细节是过去不曾被具体描述过的。
此时,我想起了他师兄周保明所做的《清代地方吏役制度研究》,与铁球现今的《明清歇家研究》,像是姊妹篇,风格各异,侧重面不同,却是可以对照着互读的。他俩探究的都是传统中国君主高度集权体制之下,赋役征收(含漕粮、仓场、税关)、司法诉讼等官府主要职能在操作过程中遇到的尴尬场面。尽管持续不懈地禁革打黑,却总舍割不了与各种“代理人”的牵丝攀藤;喊出兴利除弊的高调,不断检讨时政利弊,实施政策微调,打击“邪恶势力”,却屡战屡败,老压制不了“野猴子玩耍十八变”的法外盘招。这些情节都大大帮助我们加深了对这个帝国政权在广袤国土上进行有效治理和严格管制艰难程度的认识。平心说,中国古代施政者的智商是不低的,从不缺乏有识之士出于忧患,殚思竭虑地设计出的整肃吏治、防微杜渐的种种方案,摇摇晃晃里终使世界罕见的帝国政治体制得以绵延。虽然漏洞百出,多灾多难,却每每能转危为安,继续存活下去。能说这不是一种政治奇迹?毕竟长寿达二千年之久,仅明清就将近六百来年啊!
从秦汉到明清,皇权操纵着一条垂直的官僚机构、一条上细下粗的行政索链,却要向近千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撒下天罗地网,通过无数毛细血管汲取“营养”,以滋润庞大帝国的生存,保证不致颠覆崩溃。其中处行政第一线的县级单位,编制外的“代理人”(衙役、职役、图甲、保歇等),到明清时代的江南各地,已经扩张到多达一万余人(我曾经通过乾隆《吴江县志》做过统计,此处不赘),而领取俸禄的经制官吏不足二十人。与保明的研究类似,铁球的“歇家研究”通过另一视角生动地呈现出帝国毛细血管运动中功能性紊乱的多种病症。从淤塞—疏通—再淤塞—再疏通的反复“化疗”折腾中,让我们看到了帝国治理地方难以根治的顽症,处处遭遇悖论嘲讽的无奈。
明清时代,地方官府既要完成硬性的向中央交纳赋税的任务,又不容许挪用公款侵蚀国家财政,生出地方债务,正是“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人力财力不足,地方官府便利用旧式的“徭役”(人身依附)观念,强制征派或让无业者“志愿”充当编外人员,来协助应付操作过程中的细琐碎活(有几分像今日之编外干部、“城管”、“协管员”之类)。官府极微的补贴只能叫他们靠“灰色收入”夯实生计。官府又对这些人吃里扒外的行为极端不满,不高兴时就当作“邪恶分子”猛猛打黑,以示政府主持公道的威权。试问这样自己打自己脸的架势,如何可能“除恶务尽”?有识之士总是感慨扶得东来西又倒,说不尽的郁闷。这样的真情实况,不充分阅读地方性史料,生在现代的我们怎么可能有真切的理解?!这是旧集权体制内政策微调往往会遇到的“死囚困境”。在我以为,这样的研究已经有点用“新史料”说明新问题的意味,不简单了。铁球还不满足,不清楚他究竟握有多少足够的理由,可以把歇家替官家做事的营生提升到某一社会学高度?在我看来,旧体制不动,官府政策的调整要达到影响“社会结构变迁”的高度,不知有多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