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书讯书评 >> 事事当作第一流——读《恽敬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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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书评
恽敬(1757 —1817),字子居,阳湖(今江苏常州)人,是清代嘉庆年间有名的古文家,与张惠言同被后人视为“阳湖文派”的开创者。论科举与仕宦,恽敬并不显达。他乾隆四十八年(1783)中式举人,五十五年起选任知县,历任浙江富阳、江山,江西新喻、瑞金诸县,晚年以细故免官,归乡病故。清代文士而有吏才者,前有袁枚,后有恽敬,都是才气横溢之士。恽氏为官,以廉以敏,乃张乃弛,断狱直、执法公,兴学而育才,颇能使吏民敬服。但他的为人便不免因才气骏发而傲岸自喜,而负气不挠,得罪于上官、招忌于同僚都是自然的。所以二十多年只在县令位置上迁转,浮沉下僚,抱负一世,终不能得志。丢官后,母郑夫人笑称:“汝好直,不能为非理屈,得祸当不止此。今以微罪行,幸矣!”真是卓识。有这样的母亲,恽敬的成名看来理所宜然。
仕宦不显,同样也并不长于主流的汉学,因此恽敬在当时与后世不小的名声,基本是由其古文奠定的。体仁阁大学士戴衢亨生前曾两度以身后文嘱托。以地位言,二人有云泥之别,而戴氏却眷眷相托,这最能说明恽敬在当时的文名。后来恽氏果然不负所托,完成《戴公神道碑铭》,且被李慈铭誉为“近世之奇作”。
恽敬古文,宗派与桐城文家在离合之间。以离而言,恽氏一向眼高于顶,自谓能集百家之长,又以为文笔直承史汉马班。他自序文集时说“六艺要其中,百家明其际会。六艺举其大,百家尽其条流。……修六艺之文,观九家之言,可以通万方之略”。又说“敬自能执笔之后,求之于马郑而去其执,求之与程朱而去其偏,求之于屈宋而去其浮,求之于马班而去其肆,求之于教乘而去其罔,求之于菌芝步引而去其诬,求之与大人先生而去其饰,求之于农圃市井而去其陋。求之于恢奇吊诡之技力而去其诈悍”。
气魄极大、自信力极强的人,目中无余子才是正常的吧。所以他点评本朝古文,以为:“本朝作者如林,其得正者,方灵皋为最,下笔疏朴而有力,惟叙事非所长。再传为刘海峰,变而为清宕,然识卑且边幅未化。三传而为姚姬传,变而为渊雅,其格在海峰之上焉,较之灵皋则逊矣。其余诸子,得固有之,不胜其失也;是固有之,不胜其非也。”又曾说方苞“袍袖气重”。仅仅观其言的话,应该认为恽敬古文不受桐城笼罩。所以自从张之洞《书目答问》中单列“阳湖派古文家”之后,世人多以阳湖别是一派。
不过所谓宗派,既可以是各开一派,了不相关,也可以如禅宗“一花开五叶”,同源而异流。如果考究恽敬古文创作的实际,恐怕就很难轻易否认他与桐城派之间的联系了。张惠言与恽敬都坦言,他们古文的接引人是刘大櫆弟子王灼,所以对古文义法与源流的体认,张、恽二人与桐城文家若合符节处多。桐城古文以义法为根本,而所谓义法,又以《春秋》及《左传》的义例为本。恽敬在《三国志书后》中“《春秋》之义,微而显,志而晦,《史记》盖得其意几十之六七,《汉书》得四五,《三国志》得一二,自《晋书》以下戛戛乎几无有焉”云云,就是露出本来出处之论,桐城文家定然相视一笑。
至于创作风格,熟读桐城家文与阳湖家文的读者,相信都会感到二者的同异与离即。钱基博就曾说:“今观(恽敬)其文,言厉气雄,若肆意出之,而下笔特矜慎,与桐城姚鼐得法于刘大櫆同,而境诣不同。姚鼐如敛而促,意有余于辞而不欲尽。敬则特悍以肆,气溢于篇而不敢尽。”打个比方,摘取柳树一枝,插种于地。风来拂之,雨来润之,春阳秋月照临之,渐渐也长成大树。子树与母树,姿态当然不同,但相去也不会太远。桐城与阳湖两派的关系当作如是观。反之,嫁接、杂交,甚至转基因,产生的就是新品种。晚清梁启超的报章体,甚至林纾的翻译体,恐怕就是这类产物。
十年前,我读张惠言文集,一篇《送恽子居序》让我嗟叹不已。《序》里面说自己和挚友恽敬“八年之间,共踬于举场,更历困苦,出俯仰尘俗,入则相对以悲。已,相顾自喜益甚。凡余之友,未有如子居之深相知者”。张氏是我很喜欢且佩服的学者,他的知交自然也是一流人物吧。稍后又读了曹虹教授的成名作《阳湖文派研究》。曹教授在书中对阳湖诸家都做了细致研究,然后说“在阳湖派诸作家中,恽敬是艺术个性发挥得最充分的一位作家,他的富有特色的文风,在阳湖派创作风格的形成中,具有代表性的意义。”这样,我自然要找恽氏《大云山房集》一读为快。翻阅当年的笔记,我在最后写下的评价是:“持守严,自视高。”“古文家人人皆有之时文序、赠序、寿序,恽氏集中独无,其人可谓峻洁峭拔矣。”“其文长于子史,短于经。子从韩非子出,史则史、汉、三国。”“平世之悲,再三致意。”
十年后,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整理排印的《恽敬集》,蒙友人郭时羽君举新书相赠,于是欣欣然又捧读了一遍,真有故人重逢,相与款款话言平生之感。这次读书,较上次更认真些,笔记与心得也记得更多。大概学力总算有些许长进,恽氏文章的体会也觉得更深切了些。所以这次笔记的最后,我写的是:“恽文有两种好:议论得韩非子之深透峭刻。碑传有《汉书》、《三国志》之简劲深微,而负气跌宕,又从史迁处来。”“其人峻介,理胜于情。故文以理胜,不以情胜。以识胜,不以韵胜。气以雄肆胜,不以平和胜。辞以严整胜,不以纵横胜。善状人,不善状物。善叙事,不善记游。善说理,不善辨经。”恽子居自负一世之文,无施不可,可能不大会首肯我的褒贬,不知道悠悠岁月中,我会不会变得更加认同大云山房主人呢?
整理本的《恽敬集》除了对传世的《大云山房文稿初集》、《二集》《言事》、《补编》加以校点和辑佚外,更由林振岳君做了版本考述,并附录了“传略资料”、“著述考略”、“评论”、“提要序跋”等内容。对读者理解恽敬其人与其文,大有帮助。我把自己在天头记的随感与附录中的前人评论相比较,发现彼此所见颇为接近。
如吴德旋说:“恽子居得之以言儒言,而佐之以秦人之精刻,故雄悍举无与比。其高者乃几及于鼂家令之为焉。”我评《新喻东门漕仓记》:“小题大做,托意深远。”评《重修万公祠记》:“非止行文有法,要在关系治乱,胸有兵略,可实行之文,是具体而微之晁智囊、苏老泉。”意见正与吴氏相同。
包世臣说:“子居文精察廉悍如其为人,其纪畸人逸士,以微知著,常数语尽生平。”李慈铭也说:“碑志诸作,峭洁精严,自成一子,乃远非姬传所及。七大庾带文段碑文,尤极用意,固近世之奇作也。”“其《潮州韩文公庙碑》、《广州光孝寺碑》,皆称奇作。”而我评《张皋文墓志铭》、《舅氏清如先生墓志铭》、《袁州府训导李君墓志铭》云:“一笔而写三人,高明。”“平世之悲,可谓再三致意焉。”“恽氏墓文,不漫作,不虚美,而又有寄托,有发明,小而能大,近而能远,是以为长。”李慈铭又说恽敬“其文从子家入,由史家出,故简洁峭深,其学本于法家,故其言峻刻寡情。然嘉庆以来,无其敌也”,也和我的总体评判相同。有合于前人,固然让人略感高兴,但古今人对恽氏文字的感受比较一致,是不是更说明他的文风异常鲜明,的确已自成一家面目了呢?
其实除了前述提及的文体,恽敬的书牍写得也是极好的。他给上官写信,不卑不亢,不谄不媚,笔笔挟带刚劲之气,很能见出个性。他给友朋写信,说寿序皆谄,不愿作,说文集已有一篇序,表示不愿再二再三作序,真不知收信人会如何皱眉头。还有很多时候,恽敬在信中谈文论艺,桐城故调与心得精彩之言并见杂出,常让人有惊喜。如他在《上曹俪笙侍郎书》中说:“文人之见日胜一日,其力则日逊焉,是亦可虞者也。”这就是很有意思的看法。读到此处,我也忍不住掩卷深思。诗也好、文也好,清人纵论古今,的确常有极高明的见识,但他们的创作的确逊于其见识,恽敬本人也不能免乎此。这是为什么呢?保留的作品太多,精粗参杂,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淘洗,这当然是重要的原因。除此以外呢?会不会也因为以古为法、树立正统的意识太强而束缚了创作呢?学诗学文,取法于古,自然是不错的途径。但是后世书籍日出,后人不能不读后世书,不能不过后世的日子,书读得越多,时代越后,距古人高古的风貌也就越远,这时仍然要以古为衡量的标准,判断谁正统,谁异端,自然会有“日逊一日”之感。所以,会不会是衡量标准,即思想与美学观念值得检讨?是不是清人太保守了?恽敬评价佛教文学的瑰丽奇珍《维摩诘所说经》“行文则弇陋平杂,不足观也”,就让人感叹他的眼光不够开阔。当然,太过保守不好,可是思想相对开放的晚明文人、清代李渔、袁枚、龚自珍,他们的创作虽然有异彩,却仍然未能臻于李杜那天堂般的境界啊,这又是为什么?
对恽敬来说,他峭刻的个性与古文主说理叙事不主抒情的观念结合,促成了他的文章面貌。古文创作应该压抑情感,似乎是那个时代普遍的一种观念。又何止古文呢?诗歌创作,甚至日常为人行事,也是节制压抑的。文字狱吗?文字狱再烈,总不会因为长歌当哭、纵声大笑的文字就抓人吧?那整体性的节制是如何生成的呢?我一直困惑于这个问题。
不过,恽敬不纵情,并不意味平庸,他是以气骨胜人。张惠言记得:“子居之语余也,曰‘当事事为第一流’。余愧其言,然未尝忘也”。张惠言去世后,恽敬慨然说:“古文自元明以来,渐失其传。吾向所以不多作古文者,有皋文在也。今皋文死,吾当并力为之。”雄毅之人,所以当仁不让,所以发扬遗志以慰先死者!
同样沉雄坚毅让人感佩的,还有《恽敬集》的三位整理者。万陆先生在三十年前完成本书初稿,因故沉埋箱底。三十年间,万先生对恽敬念念不忘,耋耄之年,仍希望看到先贤文集的出版,于是请谢珊珊副教授订正初稿;上海古籍出版社对此书也极其重视,为精益求精,又请林振岳君再次补订整理,增加集评部分,终于定型出版。本书之成,时历一世,事经三代,恽子居泉下有知,其寥落孤寂的胸怀,当有感慰了吧!
(《恽敬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年12月出版,平装(全2册)80.00元,精装8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