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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小小首饰呈现宋元人的生活 发布时间:2010-8-10 0:00:00   作者:齐东方  
  一位现代经济学家曾说,经济处于衰退或繁荣的阶段,看女人穿的裙子长短就能判断出来。他通过对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女人裙子的比较,发现了与世界经济的兴衰合拍。的确,历代女性的穿着打扮都反映社会面貌,其中首饰是女性珍贵的奢侈品,满足了女性为美色添彩的需求和渴望,也反映着社会的审美时尚和经济兴衰。不过,以往对古代金银首饰的研究曾受到冷落,原因倒不复杂,考古发现报道简略,没有清晰的照片和准确的线图,人们又少有机会目睹分散在各个博物馆的实物,这些遗憾令研究者望而却步。   近年印刷出版迅速发展,高质量的图片越来越多,如果对以往的发现稍加关注,会吃惊地感到首饰的出土竟然如此之多,如此精美。扬之水学思敏锐,抓住契机,终于掌握了大量资料,然后一头扎进,乐此不疲,走进了这个几尽荒芜的研究领域。令人钦佩的是,这些资料的获得,不仅着眼书刊的公布,更有走访大量博物馆,对尚未发表的藏品重新进行了学术发掘,由于亲眼观察、亲手触摸实物,体会自然不同。于是,她的篇篇小品妙文逐渐出现了,这是很多读者会注意到的。作为学友,我知道那不过是她的个案研究心得,总有一天会“零件具备,大器合成”,如今,这部令人刮目相看的专著《奢华之色——宋元明金银器研究》果然脱颖而出。   首饰没有大件,但并非没有大的研究意义。作为特别种类的文物,其特点大约是:一、与人贴身相伴,衬托人的高贵。二、小巧玲珑,制作凝聚了高妙的技艺。三、力求华丽,装饰功能极强。这使首饰成为标志身分、展示技艺、炫耀美丽的象征,直接反映了人和社会的精神面貌,如果说方寸之间,气象万千,似乎并不为过。首饰与人零距离接触,从古至今备受追捧。到了宋元,正史笔记、诗文小说、戏曲杂记涉及的首饰更加多了起来,而且描绘得天花乱坠。但纸面上的鲜活,终究是浪漫的形容、隐喻的暗示,有时反而把原本的复杂又涂上一层迷雾。历史尘埃掩埋的实物因考古而发现,一目了然的首饰使人看到了本来的真实。当然真要说得清楚并非易事,考古资料丰富是条件,文献功底扎实是基础,勤奋热情不可缺少,坚持不懈更是难得,扬之水具备了这些,没有建树也难。   说到这本书最大的贡献,大约是对宋元时期首饰进行的全面梳理,这是前所未有的。钗、簪、梳背、耳环等等纷繁复杂,在她笔下逐渐清晰了,式样别致的理由也说出了道理。研究无止境,却有阶段性,书中建立的首饰类别、演变的框架,既有参考价值,也有探索价值,会启发后人的。   是像古人一样理解古代文化,还是用现代观念阐释古代文化?这是历史研究中遇到的问题,人们经常游移在两者之间。研究者都知道,古书很多是读不懂的,考古发现的器物看不懂的更多。文物研究首先就会遇到器物名称问题,每当古代文物无法命名时,常常会冠以“饰件”相称,虽不失严谨,却云里雾里。中国很早就有“名物”的学问,《尔雅》解释了很多前代的器物,《释名》又“以物名释义”,此后甚至图解类的书一直延续编撰。近现代学术中,探讨古代的名物也是常有的,劳费尔的《伊朗编》、薛爱华的《撒马尔罕的金桃》等等,都有通过器物的名称阐释而对重大问题作出贡献,但这种必要的基础学问做起来很难。扬之水正是从基础入手,将首饰进行了分类、取名,研究特色是实物与文献结合,还以绘画、雕刻、器物为辅证,考证时追源溯流,可以说细致入微。如“簪”与“步摇”,前者是名称,后者是形容。《释名·释首饰》中云:“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动也。”形容佩戴的首饰在走动时能够摇动,但后来成为约定俗成的名称,这一演化有人谈过,但扬之水说得最清楚。   唐代以前的各类器物相对简单,形制变化时代性强,考古类型学研究显示出强大的作用。宋代以后衣食住行更为讲究,器物纷杂,一般的类型学方法有时无能为力,甚至多此一举,因为器物的形制、纹样,有的在文献中有清楚的记载。这时很多器物与自身的直接功用渐行渐远,成为时尚的标志,结合文献解读显得更加重要。扬之水在首饰命名上的筚路蓝缕,后人也许能坐享其成,因为无论是对是错,她都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如何对古代器物命名?目前采用的一是古人的叫法,一是现代人取名。前者来自器物铭文中的自称或文献,后者多依据样式或现实生活中相似的器物。古人有时很随意,即便宋代以后金石学中的图文之作,以及本草、图考、方物、类书等,对器物名称、分类很少有原则,更少科学性,给后人徒增费解。现代考古学器物命名大致有物品名称、用途名称、样式名称、工艺名称、形容名称等等,可以取其一,也可以综合。如果以陆续递增含义的方式举例,通常所说的“壶”,是第一种含义,“酒壶”是第二种含义,“带把酒壶”为第三种含义,“带把錾花酒壶”是第四种含义,“带把阔叶錾花酒壶”是第五种含义,然后还要分出型、式细化分类。如此看来,器物定名的学问不小,不光显示着对器物的介绍和描述,有时还隐含着对器物的年代和文化特征的阐述,甚至对技术的进步、思想观念的定位。如何处理古人或金石学与现代考古学在器物命名上的关系,对于历史时期考古名物研究是个问题。在扬之水看来,有些物品被形容久了,或可代替名称来使用,而且古人正是那样做的。如蜂蝶花果及其组合纹样是宋元时期的重要题材,也出现在首饰之外。扬之水考证发现,文献中有蜂赶梅、蜂赶菊、蜂采花、蝶恋花、蝴蝶戏花等记载,是当时纹样的名称,有时也代指首饰。以荷叶莲花鸳鸯嬉水为主题的荷塘小景,当时人称为“满池娇”,于是也成为固定名称。还有如御仙花,是北宋的“官称”,实为荔枝,宋代流行的对蝶配件及对蝶纹样,别名为“孟家蝉”,等等。这些对物之名称和物之实体、用途的对应考证,成为书中的一大特色。   对首饰的分类定名,是研究的新起点,探索的意义并非仅仅寻找这一直接结果。认识的深入,还要与社会背景一同讨论。人类社会总是不断追求充分的人性生活方式,首饰融入了人的情感,在展示美丽的过程中,透露出生活的琐碎、世相的丰富。扬之水对首饰用途的阐释、时空关系的断定等等方面,或多或少都涉及了对社会生活的探讨。书中对簪、钗、冠、梳等细微叙述的同时,还介绍了“头面”对当时女性之重要,对于“三金”中金钏,金鋜、金帔坠的分别描述,直接进入到对宋代嫁娶风俗的介绍。而对宋元时期才真正流行开来的耳环、戒指,既追溯了历史,又在讲述样式时具体指出了方牌式的耳环似乎是元代出现的,联珠镯元代最流行。这些结论,只有建立在对大量实物的梳理、文献考证的基础之上才能得出,加深了对首饰用途功能的认识,也沟通了首饰与人的关系。   在主观性极强的学术研究中,意义多是研究者赋予研究对象的,这与真正的历史之间有多少差距也许永远都说不清。不过首饰与社会风俗的关系显而易见,宋元首饰制造主张“务为新巧”,使之适应社会环境和心态,器物的形态纹样,有时被赋予了普遍意义,还有特指的某种内容。扬之水在著作中有附论一篇“掬水月在手:从诗歌到图画”,精彩地论证了这种特定内容发展为普遍题材的来龙去脉,从唐诗意境如何影响宋元,到依此为题材出现的图画,再至首饰上的装饰。通过某种艺术题材来审视人的行为和思想,就使器物、图像变成了解开历史、艺术、技术之谜的钥匙。这种探索很重要,因为那些无法类型化、量化描述的同类器物或图像,往往通过时尚风格来显现社会价值和审美意义,研究者只能用心灵体会去捕捉古人的意图。扬之水所做的不是空想,也不只是来自书本,用史料、实物一环扣一环去联结,而是试图以贴近当时真实生活的体验去穿透。   宋元首饰可以购买,数量多时通常要请金银匠到家中打造,或在店铺预订。尽管一些“时样”会反复制作,但各个工匠也会有自己熟悉的花样,拿手的作品,以至创新发挥。富贵又时髦的女性仅头面一副就达十几件、甚至二十几件,简直就像艺术展示,活泼轻灵又跌宕起伏。所以首饰研究者少不了对美的欣赏和探索,扬之水书中的字里行间,始终渗透一种隐隐约约的文气,经常用诗词曲中的幽美意象,来解读风格妩媚的首饰艺术。   首饰的材质多样,弹韧的金银是最好的选择,能用适度的变化来满足挽发、拢发等功能需要,又容易精雕细刻、色彩斑斓。因此小小的金银首饰上可雕琢塑造出极为丰富的内容,除了麒麟凤凰、花果飞禽之类,还竟然设计出庭园小景、池塘莲花,甚至融入诗情画意、人物故事等复杂的主题。那些相互呼应的情景或对话场景,自然需要巧妙的构思和高超的技艺方能完成,令人惊叹艺匠的卓越创造和艺术品味。扬之水的书读后,令人感悟到首饰之美,不仅是形态和纹样的紧密结合,还有风俗观念的融会。美国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ErwinPanofsky)说:“考古学的研究如果没有美感的再创作相辅,将流于盲目与空洞;而美感的再创作若少了考古学研究的验证,亦将流于不合理与误导。两者‘相辅相成’,能够成就一个‘合理的体系’,那就是历史的纲领。”首饰创作是“生产”,使用是“消费”,观者是“鉴赏”,都通过移情作用,达到对艺术对社会的了解。扬之水的书就是试图把实物和历史文献中呈现的人情味变得更为生动,让精致优美演绎生命的故事。   扬之水研究的是首饰,展示的却是一个时代的风貌。文化是多种多样的,价值尺度各有不同,宋元对新题材的熟练驾驭,在中国文化史上似乎出现一个漂亮转身,换来海阔天空。自宋以后花卉图案等形成的主流,为日后发展指明了方向,其地位在后世未见动摇。诚如近代中国思想家严复所说:“若论人心政俗之变,则赵宋一代历史最宜究心。中国所以成为今日现象者,为恶为善,故不具论,而为宋人所造就,十八九可断言也。”
(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