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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清代文字狱档》的三种版本 发布时间:2011-9-6 9:29:44   作者:顾 农  

 

  一

  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清代文字狱档》一书,本是八十年前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印的资料集,在1931年至1934年间陆续推出了九辑,深受读书界欢迎。1934年鲁迅先生作著名的学术随笔《隔膜》一文,就是对其中第八辑所收之《冯起炎注解〈易〉、〈诗〉二经欲行投呈案》的分析,在该文中鲁迅还说:“这一两年来,故宫博物院的故事似乎不大能够令人敬服,但它却印给了我们一种好书,曰《清代文字狱档》,去年已经出到八辑。其中的案件,真是五花八门……”

  这九辑《清代文字狱档》后来也不大容易看到了,要找全就更难。正是有鉴于此,上海书店(出版社)于1986年5月推出了影印本的《清代文字狱档》,平装上下两册,将先前已陆续面世的九辑完全收入,一共包括清代文字狱档案六十五起;当初印了3000部,数量好像也不算少了,而一举售罄。

  原本及影印本《清代文字狱档》繁体字竖排,无标点,读起来不大方便;有关方面后来又陆续公布了若干文字狱的档案,因为相当分散,找起来也不容易;正是有鉴于此,上海书店出版社于2007年6月重新推出经过增补的标点排印本《清代文字狱档》,精装一册。该本中除原先九辑的全部内容之外,增加了一个“补辑”,内收五份档案:《徐述夔〈一柱楼诗〉案》、《王锡侯〈字贯〉案》、《王沅〈爱竹轩诗〉案》、《戎英献书案》和《伪孙嘉淦奏稿案》。同时又做了深入的编辑加工,其中包括:其一,订正原本及影印本中的错字。按原本《编辑略例》的第六条说:“军机处存档系当时移录之副本,字句每有讹夺,兹为慎重起见,姑仍其旧,不擅加改订,遇有虫蚀残缺之处则以□符代之。”凡此等处排印本均尽可能地加以校正订补,其《出版说明》中有一条道:“凡在整理中发现的讹夺字句,将改补的字加[]随注其后。”这样既尊重底本,未尝妄改,同时又后来居上,更为负责。其二,将原件根据内容略加分段,全部加上通用的标点符号,读起来更为疏朗流畅。其三,将原来各辑的目录加以修订整理,逐一标明日期,置于全书之首;案内各件的顺序偶有调整,完全按时间先后排列。其四,书末安排了一份乾隆朝有关各案的《编年索引》,以便读者检索。这样用起来就更为方便了。我读此本后曾作一书评(《读新版标点整理本〈清代文字狱档〉》,《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07年第9期),给予高度评价,同时也就书中校勘和标点的可疑之处提出了一些商榷的意见,供编者和读者参考。

  最近更高兴地看到,上海书店出版社又于2011年1月推出了《清代文字狱档(增订本)》,精装一厚册。此本中“增”的方面是新加入了清代文字狱档案二十起(其中康熙朝一起,雍正朝三起,乾隆朝十六起),列于“补辑”之末,全书由957页增加到1151页——资料被集中起来之后,自能产生巨大的聚变能量;“订”的方面是改正了上一版中若干编校讹误,并且又重编了书末的乾隆朝各案编年索引。

  在二十五年间先后推出三种版本的《清代文字狱档》,编辑含量一次比一次更多,学术水平一次比一次更高,真所谓精益求精,与时俱进。在粗制滥造的垃圾书层出不穷的今天,这种负责任的精神和水平,实在令人感佩。

  二

  文字狱古已有之,清代尤甚,研究清代文字狱一向是学术研究的一个热门,早一点的有清史大师孟森先生,晚一点的有散文名家黄裳先生,都有丰富的成果。近年来出版的周宗奇先生的《清代文字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8月版),内容尤为丰富,而且深入浅出。不过分析文字狱的文章,大约仍以鲁迅先生的《隔膜》、《买〈小学大全〉记》以及《病后杂谈》等篇给人印象最深。这不仅因为他思想最深刻、文字最高明,也因为他本人就生活在文字狱仍然盛行的时代,他骨头很硬,不为所动,却能洞察幽微。鲁迅为文时利用的资料,固然有相关的禁书,而故宫博物院文献馆提供的档案也非常之重要。

  《清代文字狱档》内容丰富多彩,从中可以看出很多奥妙,读出很多趣味。

  例如第九辑中的《曾静遣徒张倬投书案》涉及雍正朝的一件惊天大案。雍正皇帝本人狠抓这个案子,不仅要求一网打尽全部人犯,而且亲自撰文反驳对他本人以及清王朝的攻击;其时现行案犯曾静、张熙等作了彻底交代,其记录稿及有关文件在雍正直接指导下编为《大义觉迷录》,刻印成书,颁行全国,要求全体知识分子必读。更出人意外的是,雍正下令将曾静、张熙释放,派往各地宣讲自己的滔天大罪,歌颂今上的德政;早已死去的主犯吕留良被戮尸枭首,但其著作被作为反面教材留存,以供批判之用。这些莫测高深的举措显得很大度,富于启发性。《大义觉迷录》一书经过深度加工,而其原始材料全在《曾静遣徒张倬投书案》档案中,把这两份材料放在一起来读,深感意味悠长,发人深思。雍正驾崩以后,新上台的乾隆皇帝迅即重新逮捕曾静、张熙,凌迟处死,又将《大义觉迷录》一书彻底禁毁。至于他为什么不照先前已有的方针办,尤其值得深思和研究。

  又如第二辑中的蔡显《闲渔闲闲录》案,此案是发生在乾隆三十二年(1767),留下来的档案篇幅也最少,而读起来却让人惊心动魄。

  当年三月,华亭县(原属江苏,今为上海市松江区)有位七十一岁的老举人蔡显(字笠夫,号闲渔),把自己的杂著编印成一部《闲渔闲闲录》,分送学生和友人。这无非是老来不甘寂寞罢了,本可以算是盛世的点缀;不料当地有人“投贴无名字帖欲行公举”;蔡老先生很不服气,遂于五月初九带了一部《闲渔闲闲录》到府里去“呈首”,主动交出著作请求审查,以便消弭诽谤。不料松江府知府钟光豫审查以后认为“书内所载多有不法之语”,于是逐层上报给江苏巡抚明德和两江总督高晋,两位高官更目光敏锐地查出“其中诡诈悖逆语句甚多”,于是立即采取严厉措施,将蔡显“提解到省,并于该犯家中搜查不法书籍,并究明有无党羽,及其家属逐一押解来省”(《高晋等奏查蔡显呈首审拟折》),参与校字的门生、写序的朋友也都一并抓来。五月二十一日,由高晋领衔明德同署,将有关情况写成奏章呈报给乾隆皇帝本人。那时将“不法”著作上报的时候,要用浮签标明有问题的字句和段落,指出是什么问题,其时的术语谓之“粘签”——这就是给加上批判性的按语,供上级官员以至皇帝本人过目。高晋将《闲渔闲闲录》以及批判材料一道恭呈上去,请予批示;竟很快被乾隆一棍子打了下来,六月初五的上谕严厉地指出:“蔡显身系举人,辄敢造作书词恣行怨诽,情罪重大,实为天理国法所难容,但阅原书内签出各条,多属侘傺无聊、失职怨愤之语,朕方以该犯尚无诋毁朝政字句,其情与叛逆犹去一间,或可原情酌减,及细检各处,如……等句,则是有心隐跃其词,甘与恶逆之人为伍,实为该犯罪案所系,而册内转不签出,明系该督等自以文义未精,竟委之一二幕友代为披检,而幕友等从来锢习,每遇用兵之事及以文字获罪者辄一切讳匿不言,是以略摭无关紧要之文巧为塞责,而于吃紧关键不肯复加指摘,高晋等使若辈得售其术,朕则岂能依样葫芦漫然不为审视乎?”

  皇帝陛下精通文义,上纲上线的水平也最高;而威严和宽大又都令人莫测高深。地方官本以为已经十足卖劲,不料结果没有抓住要害,有假批判的嫌疑。鲁迅先生藏有《闲渔闲闲录》一书,他说曾把该书“细看了一遍,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且介亭杂文·病后杂谈》)。清代文字狱的奥妙之一,正应在此等处细心领悟之。

  三

  上海书店出版社最新增订本中更有重要的材料,均待进一步深入研究。其中关系最大的是康熙朝的戴名世《南山集》案的有关档案(先已发表于《历史档案》2001年第2期,本书有所增补)。此案发生比较早,牵涉的人员相当多,康熙的处理办法既有很强的力度,又讲究面子上的行政章法和区别对待,为他的子孙树立了典范。周宗奇《清代文字狱》一书有《恨满南山》一篇(第72 —105页)详述此案,但其中大量篇幅乃是戴名世早年文章的白话译文,以及方苞《狱中杂记》的白话译文,而关于此案的吃紧关键却写得比较简单,似乎没有能够充分利用档案材料;如果详参康熙五十年(1711)的《哈山等审拟戴名世〈南山集〉案题本》以及雍正元年(1723)的《佛格请将〈南山集〉案涉案人犯免罪释放回籍事题本》,事情便能讲得更加清晰、完整些。

  (《清代文字狱档(增订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1月出版,定价98.00元)

(来源:古籍新书报 2011年0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