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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神与巨人(中)——夏鼐先生小传 发布时间:2017-8-15 15:25:48   作者:胡文怡  

  (接上期)

  

  大 功 如 鼐

  不情愿归不情愿,厉害的人什么都能做好。只要不多思离愁与自怨自艾,大部分时间里,夏鼐还是比较开心的,毕竟有书籍陪伴在他的身边。夏鼐是举国闻名的“看书狂魔”,直到今日,坊间巷尾仍流传着他“读书累死”的传说。他在一生中,平均每年看书80 余本,是从头到尾、旁征博引、一字不落地进行阅读,看了不下50 年,共阅书籍近4000 本。他的中文阅读速度最快曾达600 余页一日,英语阅读速度最快则达500 余页一日。并且,他看的可不是今日的网络小说与轻小说之流,大多是正儿八经的学术著作和世界名著。他看书成痴这一点毋庸置疑,别人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他是为读书而读书,顺便有益于中华之崛起。

  本身就聪颖绝顶,再加上惊人的阅读量,他做起研究来特别可怕。尤其是学生时代,夏鼐总爱憋着一股劲儿猛写,总是一不小心就断了后人的“活路”。

  尽管转入清华历史系为折中之举,但他本科期间发表了不少作品,毕业论文更是完全超出本科生应有的水准。《太平天国前后长江各省之田赋问题》一文,几乎事无巨细地将太平天国前后,题中地区田赋变化的背景、渊源、详状、过程、结果和影响研究得准确而淋漓尽致。此文发表于《清华学报》上,文笔中虽还夹带着报章杂志的油气和少年热血的愤青,但仍是该时段所论地区田赋的重要史料汇编。同时,其面面俱到而又滴水不漏的研究方法,早已超出了作为一个本科生的学术素养,可谓翔实以极,尽说来去。略阅后人之研究,同论题似无出其右者。

  在伦敦大学认真学习埃及考古时,夏鼐挑选了一个相当具有难度的课题,即古埃及串饰的全面研究。这好比一个外国学生跑来中国研究全时段的铜钱或铜镜,虽勇气可嘉,却如何研究得过本国专家?《古埃及的串饰》一文,因战争等原因,历经五年方完稿,但文稿寄出之后,夏鼐被免于答辩即得博士学位,该文更在日后成为了研究古埃及串饰必读的经典之作。数十年间,文稿藏于伦大,近年始获出版,因而罕有人寓目,笔者亦尚未得见。但从夏鼐跋涉无阻,炮火亦无阻地做了两千张串饰卡片,使自己归家后还能自如地研究这一点来看,倘使拜读必更增膜拜。

  留学归国,在中研院史语所考古组任副研究员后,夏鼐开始在中国考古学领域崭露头角,而且“变本加厉”,做研究不仅不给后人留“活路”,连前人的后路也要一并“截断”,其锋芒之耀,几乎照彻了当时的整个中国考古学界。

  安特生这个名字,始终是说起中国考古学史时,无法回避又令人五味杂陈的一个存在。他的中国文化西来说,不知刺痛了多少中国学人的心。他根据非科学发掘获得的标本,主观臆断中华远古文化的分期,认为中原的仰韶文化晚于甘肃的齐家文化,而仰韶彩陶则是从中亚和西亚传入的。这种错误的看法,曾在学术界有过长时间的影响。但是,早有中外学者对齐家文化是否早于仰韶文化表示怀疑。

  带着这个问题,夏鼐考察了甘肃地区的史前遗址,于1945年4月在宁定县境阳洼湾(今属广河县)齐家文化遗址的发掘中,从一座墓葬的填土中发现了两块带黑彩的甘肃仰韶文化彩陶残片,在地层堆积上找到了甘肃仰韶文化(现称马家窑文化)早于齐家文化的确切证据,从而为廓清安特生的谬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随后,夏鼐的论文——《齐家期墓葬的新发现及其年代的改订》,以中文和英文分别在国内外权威性刊物上发表。他又提出了中国史前时期的文化系统问题,指出晚于马家窑文化的寺洼、辛店和沙井文化属于不同的文化系统,相互之间并没有因袭变迁的关系。这便宣告安特生言之凿凿的中华远古文化分期体系,以及与之关联的中国文化西来说,业已彻底破产,中国史前时期的考古研究从此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

  彼时西北行恰逢夏鼐壮志踌躇,干劲最盛之年,而他进行考古活动的运气亦佳,收获极丰。他不仅在洮河流域和兰州附近考察了一系列史前遗址,打破了安特生的中国史前文化分期体系,更对中国的历史时期考古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在敦煌附近,他搜寻到了前人屡觅未得的简牍证据,使汉代玉门关的确切位置得以被肯定;又进行了魏晋及唐代墓地的发掘,第一次科学地获得了彩绘墓砖和三彩陶俑等;而对于千佛洞的考古研究,他亦曾作周密的考虑和初步的探索。武威唐代慕容氏墓葬的发掘及其出土墓志的考释,则为复原丝绸之路上称雄一时的吐谷浑历史,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纵穿史前至汉唐,横跨文保与佛教,西北行的主力夏鼐马不停蹄地将中国考古学的诸多领域都挖松了一小块,此行所出的论著亦多达十余篇,且均经受住了后世的检验,为西北考古打开了一个开阔而积极的前景。

  回到史语所后,立刻杂务缠身、再未能外出发掘的夏鼐怎么也没想到,此次西北行,是他人生中因无官在身而酣畅淋漓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几乎完全独立的自主发掘。

  建国后,傅斯年和李济等考古大家远在海峡彼岸,考古所第一任和第二任所长郑振铎与尹达皆事务极为繁忙,无暇分身专致于考古。当时曾在国外经受科班训练的考古专家,便只有梁思永和夏鼐二人。梁思永长期卧病,身体极度衰弱,勉力于病榻之上指导工作。于是,夏鼐成为了仅存的、能够亲临田野考古第一线的指导者,从1950 年开始,带领着考古所的业务人员,一步一个脚印地建造出了中国考古学的未来。

  请君且看,从1950年至1985年这三十五年里,中国考古学的哪个领域,没有夏鼐的身影?田野发掘方面,他没有食言,将国外最先进的发掘技术、制度和理念充分运用到了中国大地上的考古活动中,并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于后辈。他亲自带队、直接发掘的有且不止于:河南渑池县仰韶村史前遗址、郑州二里岗早商遗址,辉县琉璃阁战国墓地、湖南长沙近郊战国至两汉墓地、北京昌平县明定陵,以及黄河三门峡水库区的调查发掘等等,每一处都是极为响亮的代表性遗址。

  年事增高、工作更繁重后,他很难再次亲自带队发掘,但他指导过的发掘有且不限于:河北武安磁山遗址、西安半坡仰韶遗址、河南登封王城岗遗址、河南偃师二里头和商城遗址、河南安阳殷墟、西安西周丰镐遗址、北京琉璃河西周燕国墓地、湖北大冶铜绿山古铜矿遗址、西安秦始皇陵兵马俑坑、汉唐长安与洛阳城址、长沙马王堆汉墓、北京丰台大葆台汉墓及北京元大都遗址,等等。

  并且,夏鼐的考古理念大多是正确而先进的,至今仍未过时。例如,提倡配合国家基建进行发掘,而不做主动发掘,尤其帝陵一类重要遗迹;重视建筑基址,但对所有遗址一视同仁;痛斥“挖宝”思想,认为考古的价值不在于珍贵文物的有无,而在于遗迹遗物所能复原的中国古代社会生活情况;重视发掘方法,严格要求其科学性和规范性;在遗迹丰富处建立工作站,如洛阳、安阳和西安等地,给发掘以便捷,等等。而今日中国,各地考古工作蓬勃发展,发掘技术日益精进、更符合科学要求,历代都城的妥善发掘在国际上的声誉日趋响亮,诸多重要遗址和文物未被不成熟的发掘与保护技术所破坏……这一切,都离不开夏鼐为中国考古工作所倡导的准绳。

  同时,夏鼐并非只有“理论”强大、空话连篇,他更拥有超强的动手能力。琉璃阁19辆木车痕迹是他率先剔剥成功的,明定陵万历帝后棺内糟朽的服饰是他亲手提取的,成皋县青台新石器遗址中的柱洞是他发现的,他的整体田野发掘能力是一流的。并且,发掘时他特别谨慎认真,从每一块陶片上的层位标记,到每一块人骨的测量与绘图,都曾手把手地教会初出茅庐的安志敏、石兴邦、王仲殊和马得志等,将他们逐渐培养成为著名的考古学家。而当有人把陶器上的标签弄丢以致层位不清时,一向温和的他也曾大发雷霆。而今日中国的一切田野考古发掘规范,大多脱胎于他根据亲自实践所撰写的《田野考古方法》一文。

  二十世纪中叶,国家的基建不断扩大,配合基建进行考古调查发掘的任务越来越重,考古人才极度短缺。裴文中、夏鼐、苏秉琦与宿白等学者一起,迅速投身到了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的组织领导中,分别为学员讲授自己所专长的领域,而夏鼐讲授的正是《田野考古方法》。也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他又兼任了北京大学的教授,为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的同学讲授《考古学通论》,既不因其为学生而泛泛讲谈,亦手把手地带领他们实习有关技能。他在课堂上亲授的历届训练班学员有:安金槐、邹衡、蒋若是、麦英豪和高至喜等;历届考古专业学生有:赵其昌、俞伟超、徐苹芳、张忠培和严文明等。他们都是新中国考古工作的骨干,为国家交派的迫切任务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许多人更成为了国内外知名的考古学家。而“黄埔四期”考古训练班结束之后,考古所亦在夏鼐的主持下,将积累的讲义汇编出版为《考古学基础》,一时成为国内青年考古工作者必备的读本。

  夏鼐之所以能成为权威,正在于他不仅会挖,会教别人挖,还指导大家正确进行学术研究。20 世纪50 年代,随着史前遗址的发现越来越多,文化的命名问题便凸显了出来。为说清这一问题,夏鼐写作了《关于考古学上文化的定名问题》和《再论考古学上文化的定名问题》二文,指出考古学文化中的“文化”为“某一个社会(尤其是原始社会)的文化在物质方面遗留下来可供我们观察到的一群东西的总称”;认为在满足三个条件后可以进行命名:(1) 一种文化必须有一群的特征(一种文化必须有一群具有明确的特征的类型品);(2)共同伴出的这一群类型,最好是发现不止一处;(3) 在所发现的属于这一文化的居住址或墓地中,必须至少有一处做过比较全面而深入的研究;更详解了“以第一次发现的典型遗迹(不论是一个墓地或居住遗迹)的小地名为名”的命名方法的优点,并提出对已有多个名称的考古学文化(如“仰韶文化”,又叫“彩陶文化”),可选择“在全国性的考古会议上大家就某一文化的名称,展开争辩,然后得出基本一致的意见,决定采用某一名称,以求统一”。夏鼐面面俱到地将考古学文化命名问题阐述得十分清楚,内在逻辑亦联系得十分紧密,并预见到了随着研究的深入,将面临的种种问题,有待后人详细讨论。迄今,该文仍是关于考古学文化命名的教科书,非要说有弊端的话,也是划分考古学文化这个方法本身的缺陷。

  (未完待续)

  (《认识夏鼐:以〈夏鼐日记〉为中心》(震旦博雅书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12月出版,定价:58.00 元)

  

(来源:古籍新书报 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