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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神与巨人(上)——夏鼐先生小传 发布时间:2017-8-7 11:25:04   作者:胡文怡  

  夏鼐此名,对于中国考古学而言,称得上“中国考古泰斗”。在身后被称为“旷世的考古历史学家”,斯人已如烟云般飘散在历史星河中,只留下诸多故事,供后来者反复品味。

  幸得《夏鼐日记》、《夏鼐文集》及其他夏鼐相关作品的编者,社科院考古所的王世民先生,尽其所能地保留了夏先生喜怒伴哀乐、高尚又市井、识时与背时的一切,先生的故事,方可期血肉鲜活。太细致的事情,像是北平残雪里的泥泞路上,和平生活里的娇气抱怨;像是落日战壕里转瞬而逝的,危难生活里的轻松遐想;像是未名湖边涤尘的和风里,席地而坐、掏笔便算的忘我教学,似并无篇幅在此活蹦乱跳地重演一遍。但关于夏鼐何人,所做何事,品性何状,功过何论,太愿意在这里重新认真地叙说一遍。长文易写,短篇难绘,下面的故事里,先让我们一起回到1910 年初,江南未曾落雪,却近旧历鸡年除夕的2 月7 日。

  

  郁 闷 如 鼐

  

  这一天晚上,温州富户夏禹彝家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一开始,他被取名为国栋,中考时文化渐长,便要求改名为鼐,字作铭。而这三个名字,正恰如其分地概括了他的一生。夏家十分富裕,既有子承父业的著名丝号,又有富农亲家精心打理的百亩良田,自祖上两代起便始终衣食无忧。夏禹彝又十分重视学习,无论儿女一律要接受良好的教育。就在这样的氛围中,会当凌绝顶的大学神夏鼐成长了起来,患有念书上瘾、考试从不落榜眼,视名校如天外浮云等“学神综合征”。

  古往今来,世间学神千千万,像夏鼐这般郁闷的学神并不多见,因为在他的一生中,都是想学啥就没法学啥,不想干啥就非得干啥。比如高中的时候,他身为一名文科生,却疯狂地向往工科,爱上了美妙的机器。兴致勃勃地准备去报考时,才发现自己患有沙眼症,是无法报考的。

  夏鼐的内心是震惊的。

  比如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读本科时,他又狂热地爱上了生物,理由是“文科太轻松了好空虚”。大二转学考入清华时,他本想转生物系,万万没想到,清华的转系手续实在太复杂冗赘,怕麻烦的夏鼐最后还是屈服了,次求历史而学之。

  夏鼐的内心是虚脱的。

  比如考研究生的时候,他多么想学习与数学有关的经济史啊,可今年的留美研究生考试竟没有经济史这个门类?学考古就学考古吧,不见则无念,可正在殷墟作发掘实习之时,为何又告诉他第二年有了经济史门类呢?他无条件地想转去学经济史,可梅贻琦校长坚决不同意,打死都不同意。

  夏鼐的内心是崩溃的。

  好不容易接受了残酷的事实,要去学习对自己来说是一片未知的考古学,但刚去英国时跟随的教授却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三脚猫”。夏鼐愤而转学,终于寻得明师—是时伦敦大学埃及考古学系主任,斯蒂芬 · 格兰维尔教授(Professor Glanville Stephen),直接攻读埃及考古学博士。

  此刻,夏鼐的内心倒是很平静了,欲筹壮志的火焰却越来越高。

  反正从头到尾,就没有一样是他本来想学的,既来之,则安之吧。彼时,埃及考古学为世界考古学之标杆,最是完备发达,而伦敦大学的埃及考古学则乃其中之翘楚,拥有最先进的田野发掘技术与研究方法,更有标本齐全丰富的博物馆。

  好像找到报国的路了呢,好像找到能大有所为的那番天地了呢。夏鼐奔波于发掘工地间,沉浸在古埃及串饰中,时常如是想。

  学成正值二战方酣之际,夏鼐在漫天炮火的追逐中回到了祖国,以考古精英人才之稀缺,被收入中研院史语所考古组,与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位导师,李济、梁思永和傅斯年等重逢。他亟欲大展手脚,好好做出一番学术事业来。1946 年11 月22 日,夏鼐尚沉浸在西北考古行大发现的喜悦,和归途被劫船的痛心之中时,从不按常理出牌的傅斯年竟突然要他出任史语所的代理所长。

  夏鼐的内心简直是懵了。

  他只是考古组一个晚辈副研究员而已,如何一下子当得了整个史语所的代理所长?他只是想好好地成为一个颇有作为的考古学家而已,所长的万般琐务该是何等的侵扰?他千般推辞,甚至请假回乡以避之,却抵不住傅斯年的万般坚持。无奈之下,他被迫出任代理所长,却干得恰如其分,更在中研院的评议会上,力挺为政治所累的学者们,认为一个学者只要是中国人,其政治立场就不应是人们对其学术贡献产生偏见的理由,而他所声援的人中,就有因反对内战而被诬为“与汉奸罪等”的郭沫若。

  夏鼐当然没有那个神通来预知后事如何,他不过是基于一个读书人的单纯立场,说着一些因其人微言轻而可能根本不会被重视的清正之言。

  可很快,中研院的一切再也没能在夏鼐的生命中展开。内战轰轰烈烈,从前的一切分离海峡两边,一批学者南渡又北归,一批学者去了则一生未回。而彼时站在分岔路口的夏鼐,仍想当一个纯粹的学者,尚不论年迈老母与娇弱妻儿不可能离开根叶所长之地,祖国大陆才是真正拥有无尽藏的神州,考古事业在这片已知其肥沃,而未知其更丰饶的土地上,何愁无光?傅斯年再三邀请了,可他沉默着婉拒,留了下来。除了身体虚弱不便行动的梁思永外,考古组的众师友大多渡海远去了。走了也罢,自己一个人终于能安静下来做学术,有什么好黯然的呢!

  他好好地回家陪伴了母亲妻儿一阵,正当安心读书,不问前程之际,新中国的任命书来了。自有人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于是,年轻有为而正直的夏鼐,便与他的老师梁思永一起,被提名为中科院考古所的副所长。

  夏鼐的内心是矛盾而彷徨的。

  他不愿再当官,琐事缠身,无益学术,不得归家。且有前车之鉴,不敢再与政治有何瓜葛。他一开始便推辞,去北京报到时仍婉辞,在之后的政治运动中亦坚辞,可新中国正是用人之际,无人应允,此事也就作罢了。

  夏鼐的内心是无奈的。

  他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尽管他尽心竭力为新中国的考古事业奉献了一切,突如其来的“文革”还是将他关在牛棚中,拉至众人前,与他尊敬的前辈与珍爱的后辈一同,戴上黑帽子游行批斗。夏鼐的内心是茫然而痛苦的。

  无数个日记离身、万箭穿心的孤单长夜里,他不断反思着。既然被打为“牛鬼蛇神”和“反动学术权威”,应该是自己做错了吧?牛棚和干校的漫漫时光里,因缺少记录,我们无从得知夏鼐到底想了些什么,但“文革”结束前夕,因国家需要而提前恢复正常工作的他,显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夏鼐的内心是隐秘而珍惜的。

  和平的日子如斯美好,家人的团聚如此珍贵。他所有的执着都化为了对党和国家的忠诚和热爱,按原本的脾性绝不会再接任的所长,也毫无怨言地又当上了,而这一当,就是二十年。在这轰轰烈烈地建设着的二十年中,中国考古学的成果在国际上渐渐有了声响,而伴随着的,是夏鼐这个名字的如日中天。

  夏鼐的内心是平静而忙碌的。

  就像所有故事结束后的日常生活一样,1982年,他也在考古所退居荣誉所长了,不过日子必然是清闲不了的。这不,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名誉院长胡乔木亲自劝驾,敦请他和钱钟书出任社科院副院长,他的内心仍是拒绝的。各种理事长、委员、主编和院士还不够吗,都这么大年纪了,怕是要让人觉得老了还想拼命往上爬喽。再说本就各种工作缠身,心里那个想好好看书和学术的梦还未实现呢。但他早已不是年轻时那个固执的年轻人,钱老答应了,自己也就顺水推舟了。做与不做,其实又有何别?

  死亡突如其来。

  1985 年6 月17 日下午,夏鼐正在家审阅《中国大百科全书 · 考古卷》中的重要稿件。近五点时,妻子李秀君发现他的头歪向一边,稿件掉落于地,嘴亦已歪斜,但彼时他尚能行动,并未引起警觉。当晚有日本著名考古学家的告别晚宴,他原本预备顺道驱车去医院诊视后即出席,却被医生留下住院。虽自已走进了病房,却随即昏迷不醒。近两天后,夏鼐因抢救无效而与世长辞,再未能走出那间病房。

  这一回,难道还是遵循其一生的规律,其尚不想辞世,命运却硬掰开他的手,让他就此离别?毕竟什么后事都还没安顿好,孙子孙女还来不及多看一眼,自订的年谱还没写多少,甚至连手里的稿件都还没审阅完毕。

  命运真的如此残忍,连死都要让他郁闷如常吗?

  但或许,命运自始至终,都在听从他内心潜藏的呼唤,给了他最好的安排。他太过聪明,兴趣广泛,看好书欲罢不能,便让他学习横跨文、理和工科的综合性大学科考古,世上的知识尽看一遍。他如此渴望家人陪伴身边,又欲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报效家国,便让他家人团聚,鞠躬尽瘁,青云一路,流芳千古。

  而最后,或许是他实在太累了。为了让他免受临终病床前,仍劳心不断的折磨,便如此突然地、自然地、默然地带他离开了。

  (未完待续)

  (《认识夏鼐: 以〈夏鼐日记〉为中心》(震旦博雅书系),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12月出版,定价: 58.00 元)

(来源:古籍新书报 201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