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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江谈《梁启超修身三书》 发布时间:2017-3-20 9:33:52   作者:  

  张文江(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1956年生,上海人。师从施蛰存先生、潘雨廷先生。主要著作有《营造巴比塔的智者——钱钟书传》、《管锥编读解》、《渔人之路和问津者之路》、《古典学术讲要》、《〈庄子〉内七篇析义》、《潘雨廷先生谈话录》(记述)、《〈史记 · 太史公自序〉讲记(外一篇)》。新近整理修订《潘雨廷著作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

  谈中国文化,先要从中国谈起。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政治文明体,其内在支持是文教系统。这个文教系统可以追溯到上古,奠定于先秦时期,其核心被称为六艺或六经,孔子起了很大的作用。汉以后随时代而发展,大体分为汉(五经)、宋(四书)两大分支,直到清末发生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进入新的时期。清末大变局的说法,出现在李鸿章同光年间的奏折中,梁启超1901 年写《李鸿章传》引用了它,被广泛流传。此后中国发生了波澜壮阔的剧烈变化,其实只过了一百年。而我们现在身处的是第二个一百年的开始,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两个一百年既有继承,更有不同的内涵,必须认识时代的变迁。而所谓三千年,大体指西周以来(约公元前一千年左右),如果上溯到商,还要再前移六百年,距今大约是三千七百年。商以前的情况,考古学家还有分歧,没有得出一致的意见。

  中国古代的典籍,最晚在商代已得到自觉保存,《尚书 · 多士》:“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册是记载重大事件的竹简,典是竹简被放在架子上,有尊重的意思。通常认为周公制礼作乐,孔子整理六经,最晚在春秋时期已经形成文教系统。《论语 · 先进》中,孔门弟子分为德行、言语、政治、文学四科,其中所谓的“文学”,就是古代典籍的研究、保存和学习。《论语 · 述而》称:“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就是文学,也就是经典,行就是德行,而忠、信就是德行的内容。孔子自己在《论语 · 公冶长》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普通的地方都有忠信的好人,而孔子的不同就在于好学,所谓的好学,就是得到古代经典的支持、浸润、校正和提升。如果再看《论语 · 学而》记述曾子的话:“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这里反省的内容就是忠信,传就是文学,也就是经典。以经典来教化人,文学对应德行也就是修身,修身的成果根据内在禀赋和外在条件的不同,体现为言语(外交)和政事(内政)。在《庄子 · 天下篇》中,论述六经和内圣外王之道,德行相当于内圣,言语和政事相当于外王,而六经就是文学。《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提到古人追求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就是德行,立功就是言语和政事,立言就是文学,可见先秦价值观的一致。

  这个文教系统在《大学》里被称为大学之道,分为三纲八目,三纲指明明德,亲民和止于至善,再分为八目展开。前五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相应于“明明德”,而格物就是人和自然的联系。西学传入以后,一度以“格致”翻译科学。后三目,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修身的基础上逐渐展开,相应于“亲民”(以后还有“亲民”和“新民”之争),这样的政治文明体对理想有超越性追求,“止于至善”。这样的理想极其高远,涉及其中每一个成员。“自天子(最高领导人)以至于庶人(普通老百姓),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人类幸福的达成,必然伴随着道德的提升,不应该本末倒置。

  为什么称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因为不得不触及政治制度以及文教系统。西学入华的源头,可以追溯至明代万历十年(1582)利玛窦来华,尝试翻译引入西文著作。据统计,《四库全书》(包括存目)中收入西人著作三十八种(各家统计有所不同,此用陈东辉考辨),中西学术相摩相荡。最早尝试改革制度的,就是康梁的维新运动。“维新”这个词,来自《大学》引《诗 · 大雅 · 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寄希望于古老文明的重生。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康梁师徒流亡日本,两人思想发展的方向,渐渐有所分歧。梁启超于1900年写作《少年中国说》,1902年到1906年写作《新民说》,1902年到1905年最先使用“中华民族”的说法,于1907年得到杨度(《金铁主义说》)、章太炎(《中华民国解》)的相继使用。此观念为孙中山创立民国所接受,几经演变,形成今天的局面。

  在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的强势介入下,三千年的政制文教什么应当传承,什么应当变革,是所有知识人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他们为此付出了极其昂贵的探索代价。

  “维新”和“新民”,以后又有《新青年》,再以后又有“新中国”,如果结合起来,不难看出其中的隐秘联系,相当程度上来自《大学》的激发:“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果脱离上下文,可以用这句话来促进创新。然而,究竟什么是新?什么是旧?如果没有贯通文明的源流演变,仅仅表面的追求,往往会流于形式。因为有一些旧其实是新的,而有一些新其实是旧的。参考《大学》原文,“维新”和“新民”必须联系“明明德”,也就是脱离不了修身。在当时救亡图存的环境下,中国来不及从容地斟酌新旧,只能一次次地在失败中积累元气。梁启超敏感于时代,思考如何保存中国文化,正是《德育鉴》(1905),《节本明儒学案》(1905)的写作背景。而民国建立后,梁启超在1912年回国,参与实际的政治运作,1916年参与护国运动,反对袁世凯称帝,为《曾文正公嘉言钞》的写作背景。

  今天,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这三本书,依然有其时代的因素。二十一世纪和二十世纪断然有别,相关的国际因素尚待观察,就中国而言,在2000 年以后产生的传统文化热,和二十世纪初倡导的国学,其内涵已有所不同。其中有种种是非利弊的曲折,有待于深入讨论。而理解国学(此名词并不准确)有两条进路,其中一条是知识性的进路,比如说王国维和章太炎,这条知识性进路可以和西学沟通。另外一条是修身性的进路,核心是做人和做事情,这是纯粹的中学,可以上推曾国藩、王阳明,也为梁启超所重视。

  对于梁启超本人来说,写作《德育鉴》(1905)、《节本明儒学案》(1905)时他32 岁,相当于三十而立。写作《曾文正公嘉言钞》(1916)时他43 岁,相当于四十不惑。相对于中国的整体学问,这三本书主要相应的是宋学,而在宋学里,以王阳明和曾国藩为主。理解中国文化完全可以从王阳明和曾国藩开始,逐步推进,然后上追先秦。尤其是对非专业的人来说,我个人更倾向这一进路。

  顺带谈一则轶事:大约在三十六七年前,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明清史专家谢国桢先生(1901—1982)来学校做讲座。他当年是清华国学院的学生,被梁启超请来,做过他孩子的家庭教师。谢国桢回忆说,有一回他正和梁家子弟在读书,梁启超在外面办完公事回来,问他们在读什么书?谢国桢讲是《春秋繁露》。哦,原来是这本书啊,梁启超兴致勃勃,随口一大段、一大段地背出来,结果谢国桢和孩子就一起听他讲下去。

  要知道当时的学者差不多都能背《四书》,而能够背《五经》的也不乏其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随口可以背《春秋繁露》的人,即使在当时也应该极少。从中可见梁启超为学的一个侧面,也可见他惊人的才华。这件事因为时隔久远,我担心自己会不会记错,就去网上搜索,想看看谢国桢在其他地方有没有写过。无意中搜到这样一段话,是谢国桢关于梁启超的回忆:

  时方三鼓,炎热初消,日映微云,清风徐至,二三子侍吾师梁任公先生于中庭,从容问先生少年时事。先生兴之所至,娓娓而谈,二三子听之欣然忘倦,不觉狂蹈,回视河汉,时已微曙……(《梁启超先生少年逸事》)

  那时候读书人的精力,和前辈的风采,真是动人。

  (摘录自【海上博雅讲坛第103 期】“修身之道与成德之教的现代命运——从《梁启超修身三书》谈起”录音整理稿)

(来源:古籍新书报 201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