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书讯书评 >> 阐微言以经世: 读《廖平全集》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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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书评
“经世”是儒家文化最重要的传统之一。从孔子“汲汲求用”、“为东周”、“作木铎”,到孟子“平治天下,舍我其谁”,可谓一以贯之。汉代以后,儒术独尊,“通经致用”,“以经术饰吏治”,“致君尧舜上”,“以天下为己任”,更是儒者的理想。儒学本质上是一种入世之学、治世之学。当然,从儒学发展的实际而言,既有“载之空言”的“理论型”儒者,也有“见诸行事”的“实践型”儒者,但更多的情况是二者兼具。无论“载之空言”还是“见诸行事”,其“经世”、“资治”的特点则是共同的。所谓“经世”,内涵非常丰富,其应有之义可含以下几个层面:一是积极入世的价值取向,二是经邦治国的用世理想,三是追求正义的批判意识,四是悲天悯人的救世情怀,五是以天下为己任的担当精神。儒者有一于此,即可谓有“经世”情怀,近代四川经学家廖平即属其中之一。
一
廖平(1852 —1932),四川井研人。初名登廷,字旭陔,号四益;继改字季平,改号四译;晚年更号为六译。廖平经学,以“六变”著称,学界已耳熟能详。事实上,廖氏经学多变,离不开当时的社会环境、时势变迁与时代风气。廖平生活的时代,中国面临严重的内忧外患,僻处内陆的四川与全国没有两样。从学术文化上看,巴蜀自文翁启化,蔚为大邦,魁儒硕学,历代继踵。但至清世,达于国史、置之儒林文苑者实在少之又少。体现清代经学成就的正、续二部《经解》之中,竟不收蜀人之作。虽然不能据此否认四川学者之贡献,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代蜀学不振的状况。在张之洞创办尊经书院( 光绪元年,1875) 之前,蜀中流行的是制义、帖括,有人甚至“毕生不见《史》、《汉》”。故学术不兴,人才衰敝。
不过,这种状况在光绪年间开始发生改变。张之洞督学四川(同治十三年至光绪二年,1874—1876),创办尊经书院,以“读书”相号召,刊行《书目答问》、《輶轩语》,提倡纪、阮两“文达”之学,以“绍先哲”、“起蜀学”、“成人材” 勉励蜀士,“要其终也,归于有用”,因此数月之间,蜀中学术取向大变,“人人有斐然著述之思”。后来王闿运又以名士掌教尊经书院(光绪四年至十二年,1878—1886),治学重大义而略训诂,讲今文学,对蜀中学风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廖平受四川本地学术风气的影响,原来也喜读宋人书,醉心于制义、时文,目的当然在于科第。光绪二年张之洞慧眼识珠,将廖平调入尊经书院后,廖平始觉宋学空疏无实,故钻研小学,从事朴学考据,学术兴趣发生了第一次改变。他后来治学虽未向朴学考据的方向发展,但应当承认,尊经书院的学习经历打下了良好的学术基础。到庚辰( 光绪六年,1880) 以后,他又受王闿运影响,觉得训诂考据破碎支离,于是治学又转求“大义”。不过,廖平做学问喜新厌旧,不肯依傍,并没有按照张、王所指示的治学路径亦步亦趋。此后他的学术兴趣不断发生变化,形成了廖氏经学独有的特色。
二
在接下来的五十多年时间里,廖平经学思想多变,真是使人应接不暇。他曾经说:“为学须善变,十年一大变,三年一小变,每变愈上,不可限量。( 略) 若三年不变,已属庸才,十年不变,则更为弃才矣。”廖平经学以多变著称,这无疑增加了研究其经学思想的复杂性。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可以寻求其变化的脉络。
尽管廖平经学不囿于今文学,但其治经方法显然是今文家的路数。因此,他特别重视对所谓“微言大义”的阐发,这是其经学的一个显著重要特征。
西汉末刘歆《移书让太常博士》曾说:“夫子没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但何谓“微言”?何谓“大义”?刘歆并没有讲清楚,历代学者也含糊其辞。廖平认为,鲁学、齐学传经分为“微言”、“大义”二派,微言即“孔子制作之宗旨”,所谓素王制作诸说是也;大义即“群经之典章制度、伦常教化是也”。这就非常清楚明白地解释了什么是“微言”,什么是“大义”。在经学一变时期,廖平治经以礼制分今古,主要注重“大义”的探究。虽然这时也讲孔子制作、素王改制,但并非重点。到二变以后,他在揭示“大义”的同时,更注重对孔经“微言”的发挥。
廖平把“素王”一义看成是群经统宗,六经纲领,由此可见他对“微言”的重视。“素王”语出《庄子·天道篇》。廖平认为“素王”即“空王”。《中庸》所谓“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故孔子不应当以匹夫的身份改变当时制度。廖平解释说,如果孔子实为天子,则应当见诸施行,而今只空存其说于六经,此即所谓“不敢作”之意。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不过是托辞。孔子为素王,知天命,为后世翻定六经,皆属微言;“六艺”本为孔子新义,只不过自托之于“述”。
孔子作六艺,托古改制,撰述微意,不能明说,因此微言只能秘密传心,不足为外人道。廖平强调经、史之别,反对“六经皆史”之说,以为经学与史学完全不同:史以断代为准,经乃百代之书。谈经必先阐发“微言”,即素王制作之义,若以史学的眼光读经,是不知圣人神化。故廖平强调“知圣”,反对“学圣”,认为圣人是不可学的。
廖平力阐“微言”,弘道意识极为明显。他指出,自西汉以后,专讲大义,二千年来微言之说已成绝响。他认为,事实上微言一失,大义亦不能自存,专讲大义,不知“微言”,造成“六经道丧,圣道掩蔽”,延续至今,人们心目中的孔子,不是三家村之学究,就是卖驴之博士。故宋元以来流弊,人人自以为圣人,信心蔑古。这正是不传微言之害,可堪伤痛。
面对当时“人才猥琐,受侮强邻”、“守旧者空疏支离,维新者废经非圣”的现实以及儒学危机,廖平主张必须保教,而保教必须尊孔、崇经。要达致此目的,就必须将孔子与普通著述家相区别,将六经与旧史相区别,尊孔子为全球圣人,六经为万世大法。廖平经学辨今古,别大小,分天人,屡变其说,层层转进,其最终归宿,即在于是。
廖平对守旧、维新二派,皆有批评。大概在张之洞《劝学篇》出版之后,廖平与门人对西学是下过一番功夫进行研究的,并有不少著述问世。《井研县志艺文志》中著录了不少与西学相关的书籍,虽署名廖氏门人、子侄,实际上多出廖平之手或之意,反映了廖平的西学观。
廖平对西学作了基本估价,主要结论有两条: 第一,判断文明程度的标准在于伦理,而不在于物质;第二,中西之间的差异,在于文明程度的不同。
他非常佩服进化论,认为人类文明“先野后文,进化公理,人事所必经,天道不能易”。因此他不赞成所谓尧舜三代“黄金时代”之说,认为尧舜名词有三:“古史之尧舜,已往者也;法经之尧舜,未来者也;学说之尧舜,随更其所学而变异者也。”古史之尧舜文明草昧,程度极低,相当于非洲、澳洲(土著)。而经由圣作,《尚书》典、谟中的尧舜,圣功神化,文明已达到极高水平,显然不是历史的真实,而是孔子所规划的未来之尧舜。孔子未出生以前,实为一蛮野世界,所谓明堂、辟雍、郊社、坛坫、天神、地祇诸典制并不存在。六经中所言,都是孔子新作,托古改制。
在廖平看来,孔经是拯救今日西方的良药,《中庸》说“施及蛮貊”,天生孔子,垂经立教,由春秋推百世,由中国及海外,独尊孔经,以拨全球之乱,推礼教于外人,所谓“凡有血气,莫不尊亲”,礼教固不囿于中国一隅。由此可见,廖平以孔经规划世界的意图极为明显。
三
民国初年(1914) 出版的《孔经哲学发微》,可以看成是廖平对自己经学思想的一个总结。其中说:
“平毕生学说,专以尊经、尊孔为主,兼采泰西科学之理而沟通之。其论孔学大要,在经、史之分,语、文之别。古史不传,今所诵习六书文字之书,统出孔后,全属经说。”
这几句话非常精炼地概括了廖平的经学取向。尊经、尊孔,作孔经的守护者,为儒学辩护,是他一生的追求。他经学凡历六变,著书一百余种,究其核心,皆围绕此一主旨而展开。
晚清中外攻孔、疑经、废经之说甚嚣尘上,其中“章氏著书尤横肆”( 指章太炎)。廖平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 写成的《知圣续编》说:“方今中外大通,一处士横议之天下,东南学者,不知六艺广大,统综六合,惑于中外古今之故,倡言废经。中土误于歧途,无所依归,徘徊观望,不能自信。”因此必须要“开中土之智慧,收异域之尊亲”,推尊孔子,阐发微言。
民国元年壬子(1912),蔡元培任教育总长,下令“小学读经科,一律废止”;“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必须从教育方针中剔除;公民道德的全部要旨就是“自由、平等、亲爱”;提倡“以人道主义去君权之专制,以科学知识去神权之迷信。”
为此,廖平写了《中小学不读经私议》一文,表达不同的意见。大意谓“古分大学、小学。小节小义,即《周礼》之六艺;大节大义,即六经。”他认为,读经之效已见于两汉,不可否认其作用。而且小学读经,易于成诵,故读经贵在初年。
廖平以《庄子》“孔子繙十二经”之说为六艺、六经:“形而下者谓之器,六艺是也;形而上者谓之道,六经是也。”关于中小学读经问题,在《孔经哲学发微》一书中有更明确的阐发。以学堂论,六艺为普通学,所有工械、技艺、农林、商贾各学,言语、文字、算学,都统归于六艺。必先通六艺,然后才具有国民资格;国民中无一不通六艺之人,即为教育普及。六经则专设于法政高等大学堂。大抵六艺为小礼小乐,所谓小道小业;大学为大礼大乐,所谓大道大业。大约修身齐家之事,中小学已有基础,大学则讲治国平天下之学。
廖平在自己的经学著作中反复谈及“通经致用”。他认为前人所谓音训之学、义理之学、典考之学、经制之学,其实皆不足以经世。要讲致用,必须首先“发明《王制》、《周礼》皇王疆域小大之分,开拓心胸,使全球三万里早在《周礼》经营已久,民胞物与,化其种族之偏见,排外之思想”。当然,通经致用,并非食古不化,死守经典,亦步亦趋,不知变通,而是要“磨砺其心思,练习其阅历”。显然廖平并不主张将《王制》、《周礼》制度完全照搬。他的“开拓心胸”、“遗貌取神”的主张,较为通透。
由此可以看出,廖平作为一个经学家、教育家,虽然一生并未从政,但他还是主张“通经”应当“致用”。
四
成书于民国初年的《尊孔篇》,解释“尊孔大旨”有四:一曰守中制( 即保存国粹),二曰从微言,三曰尊经,四曰救世。归根结底在于第四条“救世”:
“近之学人,崇拜欧化,不一而足,攻经无圣之作,时有发表,动云中国无一人可师,无一书可读。中国文庙既主尊孔,鄙意非发明尊孔宗旨,则爱国之效不易收。尽删古史旧说之罅漏,而后能别营壁垒。孔子生知前知,足为天下万世师表。六经中《春秋》治中国,《尚书》治全球,血气尊亲,同入围范。新推尊孔子为天人神化,迥非言思拟议所可及。若以平庸求之,则个人礼德,乡党自好者类能之。即如伦理学史画界分疆,以教化始于孔子,故必尽攻圣废经之敌情,而后可以立国。独尊孔子,则文明不能不属吾国,爱国保种之念,自油然而生矣。”
所谓“爱国保种”,正是廖平经学建构中所体现出来的经世情怀。
廖平一生跨越晚清民国,所面临的世变之亟,前所未有。因此其思想变化多端,新旧杂陈,极为复杂,其女幼平在《我的父亲廖季平》一文中回忆说:
“父亲虽然一生尊孔、读经,讲求孝弟,对三纲五常、尊卑老幼等级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但与当时一般士大夫比较起来,思想并不十分僵化,对新生事物还颇为敏感。‘五四’运动后,他首先令家里的女孩子放足,比我大十岁的大侄女已是大足,这在井研是创举。”
虽然说他的学术思想以孔经为归,但晚年对新思想、新事物也能容忍甚至接受。廖氏经学,既是旧经学的终结,又未尝不是20世纪新儒学的先声。廖氏一生为孔经辩护,面对儒学的危机,希望通过自己的阐发,凸显儒学的价值,并努力使儒学与时代合拍。他所面对的问题,在当今依然存在。在“天下一家,中国一人”的全球化时代,如何延续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持自身的文化特性,珍视固有的传统资源,正确处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关系,都是需要认真对待的课题。而廖平所提出的解决之道,虽然“徒托空言”,也未尝不值得我们研究反思。
最近,四川大学古籍所专家整理的《廖平全集》十六册约700 万字,由上海古籍出版社隆重推出。该成果将廖平传世著作几乎网罗殆尽,可谓集廖平文献之大成。不仅如此,还附录了廖氏年谱、传记,以及钱穆、冯友兰、闻一多、蒙文通等学者的评论资料。该书的出版,夯实了廖平研究的文献基础,我们期待廖平经学思想研究更上新的台阶。
(《廖平全集》全十六册,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5 月出版,定价: 1980.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