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习于语法学名词，知词为与实词相对之虚词，复以其在语法结构中位置与功能，乃知有介词、连词、助词、语气词之别。而古人之认识、理解、表述则另有一途。先秦《墨子·经说上》有“且：自前曰且，自后曰已，方然亦且”之表述，儒门传《春秋》，亦有“曷为或言而，或言乃？乃难乎而也”（《公羊传·宣公八年》）、“又，有继之辞也”（《谷梁传·昭公二十五年》）之解。秦汉之际，《毛传》于《诗》中虚词如“思”、“薄”、“且”、“载”、“忌”、“止”等，多释以“辞也”，是已将语气助词从词汇中别出作解。继之若叔师注《楚辞》，康成注群经，邠卿注《孟子》，元凯解《左传》，景纯注《尔雅》，元朗纂《释文》，乃至叔重著《说文》，野王著《玉篇》，益张大其范围，语气助词外，凡经典中字无实义者皆以“辞”或“词”解之，或曰“语助”，或曰“语终辞”，或曰“语已辞”。至冲远删定《五经正义》，始以语法为标准，界定“辞”乃“假辞以为助”且“不为义”之词。唯其“假辞以为助”，而音暌秦越，韵变古今，各以声韵近同之辞相假，至有假实词为助者，于是实词变虚，虚词益夥，虚实相混，词义难辨。后世诠解经典，遂有误语词为实义者，致使古人文意晦矣。宋吕东莱著《东莱博议》，特撰《虚词备考》殿于书末。计列“起语虚词”十七条，“接语虚词”一百三十九条，其中顺用六十三条，逆用七十六条。“转语虚词”六十二条，“衬语虚词”三十三条，“束语虚词”四条，“歇语虚词”五十条，其中实写顺写者二十三条，虚写逆写者二十七条。虽仅类次，略作解释，然大辂椎轮，用心良多。唯其为时文作法而设，故究心于词类者忽之。

　　虚词专著肇始于元，卢允武以纬著《语助》，一名《助语辞》。盖承汉唐经师“语助”之解为名。书取六十六组虚词，衡以文法，阐述修辞、情貌异同。唯专用己意疏解，颇少古人例证，殆“其始作也简”，然筚路蓝缕之功不可没也。清袁振千仁林著《虚字说》，虽一卷，而释词一百十五，殿以“虚字总说”。刘武仲淇著《助字辨略》，广采经传、诸子乃至小说之虚词四百七十六字，参以前贤之说，一一作解，所谓“刺旧诂者十七，参臆解者十三”也。书依平水韵分平上去入四声编排。撮其训诂之例为正训、反训、通训、借训、互训、转训六类。刘书较卢著更进者，在其起首多引字韵书如《尔雅》《广韵》等训为解释之标杆，而后博征四部载籍例句相证，以示信实，间出己意以按断之。刘毓崧跋《辨略》，谓“近时王伯申尚书著《经传释词》十卷，其撰著之意略同此书，诂训益精密，然创始之功，不能不推刘君也”。与伯申《释词》相提并论，已高位标置，而推为创始，或未知前有以纬《语助》也。

　　卢、袁之书，排列无绪，刘著依韵罗列，稍便检寻，而无虚词之间内在理路可循。伯申《释词》，所释虽仅一百六十词，然其编排独特，以古声纽喉、牙、舌、齿、唇为序，即一至四卷为喉音，卷五为牙音，卷六、卷七为舌音，卷八、卷九为齿音，卷十为唇音。王氏父子一生之成就，即在“就古音以求古义，引伸触类，不限形体”，以古声纽为次，正足以显示音暌秦越所用之假借，韵变古今所代之转注，而使读者醒悟有得，此《释词》所以卓绝前人者也。刘氏辨识虚词，旨在构文以达性情，王氏诠解虚词，意主训诂以释字义。唯其重构文，顾性情，故将四百七十六字分为重言、省文、助语、断辞、疑辞、咏叹辞、急辞、缓辞、发语辞、语已辞、设辞、别异之辞、继事之辞、或然之辞、原起之辞、终竟之辞、顿挫之辞、承上、转下、语辞、通用、专辞、仅辞、叹辞、几辞、极辞、总括之辞、方言、倒文、实字虚用等三十类。论者多嫌其繁复庞杂，盖其兼顾多端，标准不一，而其用心之细，用意之密，固有可嘉者焉。唯其主训诂，定字义，故就语辞之别划分，钱熙祚跋文称其分为常语一百零二次、语助八十七次、叹词十六次、发声词四十六次、通用词六次、别义六类，论者称其简括明了。实则《释词》所分远不止此，他如承上之词十次、词之转四次、词之承上而转一次、转语词七次，以上描述连词；连及之词二次，以上描述介词；大略之词一次、或然之词一次、不定之词三次，以上描述副词；发语词十六次、语终词一次，以上描述语气词；助语词三次、语中助词一次、语词七十二次、问词之助一次，以上描述助词；不然之词二次，以上描述叹词。他如“状事之词”四次、“比事之词”二次、“愿词”一次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且就中多有前人所用之名词。究其划分标准，亦不一致。《辨略》穷搜虚词，上下千年，取材遍及四部典籍，乃至方言俗语。《释词》原仅取《尚书》二十八篇之文分析，后得乃父启发，始“自九经、三传及周、秦、西汉之书，凡助语之文，遍为搜讨”，而东汉以后语料，除个别如《论衡》、汉碑之外，概不录取，故收词仅《辨略》三之一。阮伯元誉为“绝代语释”，盖为知言。《释词》之作，殆在二王校证经文、融会经义之后，审其辞气，其义训，明其音转，比例条陈而成，故“发先儒未发之覆，解后人不解之惑”，其为阅读先秦典籍之用，固不可等闲视之。高邮二王“终风且暴”、“终温且惠”之解，早已播在人口，逮《释词》甫成，阮伯元为之作序，一时传遍士林，声誉突过且掩没卢、袁、刘之书，俨然为研究虚词独一无二之著，盖嘉道间朴学犹盛，书继高邮二王《读书杂志》《广雅疏证》《经义述闻》之后，宜其独享盛誉也。传既久之，学者深耽熟玩其书，渐至有增补者。先是同门陈寿祺弟子惠安孙济侯经世有《经传释词补·再补》，计“庸”、“一”、“乃”、“而”等十七字之训释，约三万言。同治间，南丰吴华石昌莹著《经词衍释》十卷，词目一仍《释词》，逐条补释，凡《释词》所无之义，小字标出“此义《释词》不载”。吴书旨在“续其援引所未详，又于其释之所未及而实为义所应有者，博稽而推广之；释之所可通而本义实别有在者，征引而并存之”。至《释词》不收而先秦经典及西汉典籍有其义者，作《补遗》附后，计“从”、“但”、“亶”、“舍”、“第”、“宛” 等二十五字，总约十万字，几与《释词》相埒。俞荫甫樾盛赞《释词》为“空前绝后”之学，遂本其意括而示古书虚词之例。（参见《古书疑义举例》卷四。）清末马建忠仿西洋语法体系著《马氏文通》，冀从文法上阐述汉语虚词，时有纠察举正。杨遇夫树达、裴会川学海继起，先后著《词诠》与《古书虚词集释》。杨氏谓《释词》为捣虚之事，“独开百年来治学之风气者”，其书有文法学之意在焉。以尝所著《高等国文法》“不能尽畅其意，因仿《经传释词》之体，辑为是书”。杨书立足语法，故每一虚词用法之前皆标揭介词、连词、助词、叹词及代名词、内动词与副词等，而后释义举例；书以注音字母序次，师王意而变通其例，与时俱进也。裴氏则以武仲、伯申、荫甫、遇夫四书虽“多精确之发明”，然“千虑一失，智者不免”，其“或误解对文，或误为字衍，或误为形讹，或误为有省文，或误以反语为正言，或误以实字为语词，或误以有意义之字为语声，或误据彼书以改此书，或误据以意改字，所引失真之类书，以订正不误之原书”，故以为“古书之虚词，尚有研几之必要”，乃集二百九十字而为此书，篇幅过于杨著。书仍以喉、牙、舌、齿、唇五音为序，从王氏例也；而每条仅释义引例，不标词性，是又不若杨著者。杨、裴两书之同时，章太炎撰《王伯申新定助词辩》、黄季刚有《经传释词笺识》、裴会川于《古书虚词集释》之后附专论《经传释词正误》，吴俟斋有《经传释词臆正》。章、裴二文皆从经典古义、训释确诂绳究其误，黄、吴二文则从声韵通假、意义引伸、文字正俗张皇其说。五十年后，复有徐仁甫之《广释词》出，旨在补武仲、伯申、济侯、华石、遇夫、会川及张献之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七书之不足。其所谓广者，一曰广词，二曰广义，三曰广例，四曰广时，其所广之法，则据互文以求同义，据对文以求反义，据异文以求近义，据同文以求异义。收词四五百，仍依《释词》排列，篇幅竟达四十万字。

　　汉语虚词之诠释，无外乎审辞气、确诂训、探文法。纵观《语助》以至《广释词》，大多偏于审辞气与确诂训，《马氏文通》之前固其宜也，而之后若《词诠》《集释》《广释词》等，虽主观欲以语法衡之，仍不免堕于辞气训诂。唯其堕于辞气训诂，而人各以私意理解审定之，致有甲以非乙，乙以非甲，乃至甲乙从违之间无所适从者。究其所以，殆缺乏以语法观念定其词性也。伯申《释词》一书，固非有现代语法观念者，而二百年来，推衍纠订增补之著如此其夥，近百年间之研究论文更有上百篇，援引《释词》为证为用者无虑数千篇，其他单文只义之虚誉实赞，更仆难数，此其所以为虚词之经典名著，而学者所不可不知不读者也。

　　披味伯申自序，其著《释词》可分前后两段。乾隆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入都“侍大人质问经义”时，仅“取《尚书》廿八篇绎之”，嗣后乃“自九经、三传及周秦、西汉之书，凡助语之文，遍为搜讨”。方其绎《尚书》虚词时，正怀祖疏证《广雅》之际（自五十二年至六十年），乃《疏证》中无一语涉及《释词》；如陈鸿森考证，嘉庆三年前后《释词》绝无成书；嘉庆十五六年校《战国策》时，亦无“说见《释词》”之语，则其“取九经、三传及周、秦、西汉之书”镕铸《释词》必在嘉庆十五六年以后，而此时正怀祖奋笔校勘群书之时。设想伯申有此夙愿，伯元亦曾敦促，则怀祖梳理子史、校订讹误时，必留意虚字词气、训诂及用法，今《读书杂志》于子史中虚字极多订正，即其显例。至怀祖博征旁引，不乏留存语料；而父子参酌商讨，亦必多有庭训。所谓“发明意恉，涣若冰释”也。然孔庭之前，父启之发之，训之释之；邺架之下，子志之记之，引之伸之，其述作界限，固无法剖判泾渭。考《释词》参酌《杂志》者十九次、《述闻》三十六次、《广雅疏证》一次，此伯申纂辑时参取三书之证，而《释词》多三书外西汉前经史子例句，虽可寻源溯流，按图索骥，然亦不乏怀祖著《杂志》参校群书时预为遗存而伯申得恣意采获者。惟其如此，故《释词》中或而“家大人曰”，或而“说见”三书，或而自出机杼。及论者校核异同，异同纠葛难辨，诚三者本三而一，一而三故也。将谓天知地知父知子知，诚恐星移斗转，父怳而子惚矣。然《释词》之撰著，时固在嘉庆十六年后二十二年前也。予为此说，盖系辨析原著、融会前哲时贤深汲实证成果后之臆解，所谓一得之愚，存乎取舍者也，其有当于史实与否，愿质诸高明，靖恭受教。

　　《释词》自嘉庆二十四年家刻本之后，复有道光九年《清经解》刊本，道光二十一年钱熙祚校勘之《守山阁丛书》本等，萃而计之，无虑数十种。唯不见刘盼遂所记萧山朱氏所藏王怀祖手校本，是学林所企盼而深惜者。兹仍据家刻本点校，诸增补匡正之作，收不胜收，概不附录，以诸书易得，读者不难检寻也。

　　（本文有删节，标题为编者加。）（《经传释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月出版，定价：3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