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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总目汇订》序(下) 发布时间:2013-4-24 15:28:01   作者:杜泽逊  

 

  《四库全书》修好以后,底本和七部钞本下落如何,也需要稍作介绍。

  四库底本,本来要发还,也确实发还过一部分,但微乎其微。乾隆帝晚年还不断催促发还。但抄完七份书,许多底本已破烂,有些书封皮掉了,上面盖的献书者的标记也就不存在了。还有些丢失,难以发还。所以大臣们一再支应,终于不了了之。其实,不发还的客观理由基本上不成立,大臣们怕麻烦,应是主要原因。四库进呈本多达一万几千种,是个庞大的存在,也是了不起的一批文化遗产。这批书都放在翰林院,管理混乱,不断流失。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事变,六月二十二日翰林院被放火,四库底本绝大部分被毁。

  圆明园文源阁《四库全书》咸丰十年毁于英法联军。镇江文宗阁、扬州文汇阁的《四库全书》咸丰三年毁于太平军,恐已片纸不留。杭州文澜阁《四库全书》咸丰十一年毁于太平军,丁氏兄弟奋力抢救,战乱之后,连年借抄,几乎补全,现存浙江图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是第一份钞本,一九三三年迁上海,后到重庆、南京,最后到台湾,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院。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海内外用的大都是这个本子。文溯阁《四库全书》一九一四年迁京,一九二五年迁回沈阳,一九六六年由文化部拨交甘肃省,现存兰州甘肃图书馆。文津阁《四库全书》一九一四年运京,一九一五年移交京师图书馆,现藏北京国家图书馆。

  七部书只余四套,其余三套以及底本都毁掉了,所谓内忧外患,《四库全书》的命运跟我国的重大事件无一没有联系,太平天国、英法联军、义和团、庚子事变,这是近代史教育的活教材。

  对《四库全书》的历史评价,一直存在争议。我觉得有几条可以达成一致。

  第一条,《四库全书》纂修工程是我国历史上大规模古籍整理的里程碑。孔子定六经,西汉刘向刘歆父子为皇家校书,宋代曾巩校书,明代修《永乐大典》等,都具有重大影响,但论其规模宏大,全面系统,仍以刘向校书与乾隆敕修《四库全书》两件事前后辉映,为千秋不朽之盛事。

  第二条,纂修《四库全书》过程中,馆臣们进行了大量的校勘工作,改正了大量错误,留下了极其丰富的校勘成果。这些成果,有的夹注于正文之中,有的则另编为《四库全书考证》一百卷。过去我们看浙江书局刊刻的《通典》、《通志》、《文献通考》,附有“考证”,有关著录或认为是乾隆武英殿校刻时所加的,但殿本实际上没有“考证”,《三通》的“考证”是光绪年间浙江官书局校刻《九通》时根据《四库全书考证》中《三通》的“考证”添加的。由于这个原因,浙江书局本《三通》就比乾隆殿本评价高一些。我根据浙江官书局刻本《文献通考》书末附的《通考考证》三卷作了初步统计,有二千零七十一条。说明《文献通考》在据乾隆殿本抄入《四库全书》时,馆臣作了校勘工作,发现并改正错误约二千条,逐条作了校勘记。还有少量错误,《考证》中指出来了,但没有在正文中改正。例如《文献通考》卷二百七十二:“谘,伟孙,封武林侯。修,谘弟,封宜丰侯。泰,修弟,封丰城侯。”《考证》云:“考《南史》,谘为鄱阳忠烈王恢之子。谘弟修。修弟泰。《通考》既脱去鄱阳王不载,又以谘、修、泰为南平王伟之孙。误。”应当说,从乾隆武英殿刻本,到《四库全书》本,《文献通考》的文本质量有明显改善。这种附有校勘记的本子,在《文献通考》传世版本中还是第一次,直到今天也还没有第二次。在乾隆纂修《四库全书》之前,正经、正史的刊刻,附有校勘记,是从武英殿本开始的,殿本的考证具有划时代意义。但殿本《考证》大约一半以上并非讨论文字异同,而仍属文义的理解。属于文字异同讨论的仅占一小半。到《四库全书考证》则已变成几乎全部是讨论文字异同是非的“校勘记”。虽然仍然沿用“考证”这个名称,但其功能在专业化方面已经出现了大的飞跃。乾隆以后,刻书附校勘记,已逐步被认为是“内行”的做法。张之洞《輶轩语·语学》中认为初学选择善本的主要标志是“国朝人所刻,密行细字附校勘记者”。这种古籍整理成果附有校勘记的普遍认可的行为,应当说开始于武英殿本,形成于《四库全书考证》,至阮元《十三经注疏校勘记》已渐趋成熟。近几十年来,古籍整理成果而不附校勘记的,甚至被认为“外行”。回顾这段历史,我们不能不认为《四库全书考证》在学术史上,尤其是校勘学史上,是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的。在今后的古籍整理工作中,把《四库》本作为校本,充分汲取《四库全书考证》的已有校勘成果,应当成为一种通行做法。

  第三条,纂修《四库全书》是从《永乐大典》辑佚书开始的。在整个纂修过程中,四库馆臣辑集了大量佚书,如《旧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元和姓纂》、《直斋书录解题》、《金楼子》等重要典籍,都是从《永乐大典》等书中辑出的。其中不少辑本除被收入《四库全书》外,还汇印成《武英殿聚珍版书》,流传于世。有的书《四库》未收,如宋苏过《斜川集》是周永年辑出的,赵怀玉据以刻于杭州,《四库》却未收入。随着《永乐大典》的不断毁灭,这些重要典籍在乾隆间及时辑出的历史贡献进一步凸显出来。纂修《四库全书》以前,辑佚书这种行为早已出现,但大规模辑佚书则以四库馆从《永乐大典》中辑佚书为开端。嘉庆间修《全唐文》利用《永乐大典》中的材料,同时徐松辑出《宋会要》、《宋中兴礼书》等重要典籍,可以说是直接继承了四库馆臣的做法。后来之所以出现马国翰、黄奭、王谟、严可均等一批辑佚书专家,也与四库馆臣辑佚书的影响分不开。

  第四条,纂修《四库全书》期间产生了一批副产品,其中有《武英殿聚珍版书》、《四库全书荟要》、《进呈书目》、《浙江采集遗书总录》、《江苏采辑遗书目录》、《四库全书总目》、《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四库全书附存目录》、《四库提要分纂稿》、《惜抱轩书录》、《南江书录》等。与《四库全书》七部写本,共同构成纂修《四库全书》的丰硕成果,在中国文献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

  第五条,纂修《四库全书》引发了一个学科“四库学”,乾隆以降,陆续产生了一批四库学新成果。例如《宛委别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续修四库全书》、《四库禁毁书丛刊》、《四库简明目录标注》、《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四库存目标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四库提要辨证》、《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禁毁书目四种》、《清代禁书知见录》、《四库采进书目》、《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四库全书纂修考》、《四库全书纂修研究》、《四库全书馆研究》、《四库全书总目编纂考》等等。在中国文献学史上,因为纂修一部书而引发一门几乎是显学的专门学科,《四库全书》也许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最受人瞩目的。

  《四库全书》已经诞生二百多年,二百年间对中国学术研究影响最大最深的实际上是《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这方面的议论很多,仍以张之洞的说法为更多的人熟知并认同:“泛滥无归,终身无得,得门而入,事半功倍。或经,或史,或词章,或经济,或天算,或地舆,经治何经,史治何史,经济是何条,因类以求,各有专注。至于经注,孰为师授之古学,孰为无本之俗学。史传,孰为有法,孰为失体,孰为详密,孰为疏舛。词章,孰为正宗,孰为旁门,尤宜抉择分析,方不致误用聪明。此事宜有师承,然师岂易得?书即师也。今为诸生指一良师,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问门径矣。”(《輶轩语·语学·论读书宜有门径》)《四库总目》为什么能获得这样高的地位?我想不外三个原因:一是巨大的文献容量;二是完备的知识系统;三是宏通的学术见解。

  由于《四库总目》容纳了一万多种文献的信息,几乎把当时传世的重要文献网罗在内了。因此,这一巨大的容量使它具备了古文献工具书的功能。当你要了解某一类有些什么书的时候,你会想到查《四库总目》,当你要判断某书是不是稀见的时候,你也会想到查《四库总目》。工具书必须是在某一方面或某几方面信息较为齐备、准确,才能算得上好的工具书。所以一般规模的书目,都难以扮演工具书的角色,《四库总目》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都是唯一具有权威地位的文献学工具书,即使在近代出现的《续修四库全书总目》,也顶多可以弥补《四库总目》缺少的部分,却不能在地位上与之抗衡。这除了规模以外,还有《四库总目》囊括的文献不仅量大,而且是中国文献的主体部分,这种主体具有不可再生性和无可替代性。

  《四库总目》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中国古文献知识,几乎是全份的。我们从中可以获取一万多种图书的书名(包括同书异名,异书同名)、卷数(包括篇卷的分合演变)、著者姓名(包括字、号、室名)、朝代、里籍、科第、生活年代、出身、历官、学术渊源、著作宗旨、图书内容、流传刊抄等知识,还可以获得古今图书分类知识。《四库总目》卷首乾隆谕旨,可以为我们提供《四库全书》及《总目》纂修的大体历史。《表文》则几乎包括了关于中国典籍文化的主要典故,以及《四库全书》纂修中的主要内容。林鹤年著《四库全书表文笺释》四卷,可以为我们进一步揭示这些典故和史事。《四库全书凡例》以及经、史、子、集四部总叙,各类的类叙,许多提要末的案语,共同为我们提供了具有完备系统的中国传统学术知识,甚至我们可以把这些类叙凡例视为一部“国学概论”。我们可以检视一下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通行的国学概论教科书,几乎都是依经史子集框架讲述的,有的稍作变通,也难离其轨辙。

  《四库总目》除了上面两项客观知识外,还有极为丰富的学术分析和评论,见解宏通,为亘古所未有。《四库总目》四部总叙为我们理清了经、史、子、集四部的学术源流及得失,四十四类的类叙则从更细的学科门类为我们辨析源流,而在各书提要中,除了客观介绍作者和图书情况外,也发表了学术性很强的评论。各书的评论虽然是针对该书的,但也经常从学术渊源上予以高屋建瓴的分析,而不仅仅是各书的孤立评论。整部《四库总目》,一万多篇提要,绳贯珠联,如网之在纲,浑然构成一庞大体系,有条不紊。这样的学术建构,体大思精,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可多得的。余嘉锡评价《四库总目》是“刘向《别录》以来才有此书”,从历史上看这是恰如其分的。而从实际学术功用上看,《四库总目》又非《别录》所可比拟。我们可以认为《四库总目》是中国学术史上空前的杰作,那是绝不过分的。

  毋庸讳言,《四库总目》存在大量错误。清代陆心源曾拟作一部订误性质的书,叫《正纪》。他的书没写成,但在《皕宋楼藏书志》、《仪顾堂题跋》、《仪顾堂续跋》、《仪顾堂集》等书中已零星做了不少订正工作。近人胡玉缙《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补正》、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以及李裕民、崔富章、杨武泉等先生专门考订《四库提要》错误的著作已陆续问世,王重民先生《中国善本书提要》中也有不少订正《四库总目》的条目。我在与辑《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及撰写《四库存目标注》过程中也发现不少《四库提要》的错误,写入《存目标注》中。各类报刊零星发表的订误文章数量也十分可观,有关论文索引可以查检。具体例子这里不再列举。对于读者来说,报刊论文固不便随时查检,即使几部专书也不是十分方便随时核对的。哪些条目已经有人指出其中的错误?这就成了读者的困难。有鉴于此,1993年,我和刘心明、王承略两兄在随王绍曾先生完成《清史稿艺文志拾遗》后,曾商议从事《四库全书总目》点校,除加新式标点,校勘《四库总目》的殿本、浙本、文渊阁、文溯阁本书前提要、《进呈书目》之外,还要摘附各家辨证于当条之下。忽忽廿年,各自忙碌,竟没有付诸实施。现在魏小虎先生以一己之力,花费多年时间,完成了《四库全书总目汇订》,其办法与我们接近,而网罗之广,自然是我们当年力不可及的。根据《汇订》清样初步统计,其中仅引用余嘉锡、胡玉缙、王重民、李裕民、崔富章、杨武泉、杜泽逊七家,已达两千余条。其它散见条目尤多,读者翻阅便一目了然。鉴于《四库全书》的广泛运用和《四库总目》的崇高地位,小虎先生的这部《汇订》在“传统学术”领域可以说是不可或缺的要籍。今后当然还会有新的订正成果发表出来,希望若干年后,小虎先生再出版增订本,从而更好地满足读者的需要,为学术研究做出更大的贡献。应当特别强调的是,《四库总目》的这些疏误,根本不影响这部学术大著的崇高地位。人们之所以热衷于为《四库总目》拾遗补缺,当然主要是为了这部杰作更加完善,同时也因为《四库总目》是高级别的靶子,足以显示射者的能力。

  (完)

  (《四库全书总目汇订》(全1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定价1280.00元)

(来源:古籍新书报2013年0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