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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总目汇订》序(上) 发布时间:2013-3-22 14:23:34   作者:杜泽逊  

  《四库全书》是清朝乾隆年间敕修的一部规模宏大的丛书,《四库全书总目》是修书过程中产生的一部提要目录。这部《总目》多达二百卷,是阅读研究中国古籍最重要的向导。

  为什么要修《四库全书》?盛世修书,是中国的传统。从周代开始,统治者就希望在治理国家方面从文化上有所表现,所以周公有历史上称道的“制礼作乐”。三国时魏文帝命令大臣修类书《皇览》,分四十余部千余篇,达八百余万言。南朝梁武帝敕修类书《华林遍略》七百余卷。唐太宗敕修《文思博要》一千二百卷。这些大书都失传了。传世的大书有著名的宋四大类书:宋太宗敕修《太平广记》五百卷、《太平御览》一千卷、《文苑英华》一千卷,宋真宗敕修《册府元龟》一千卷。明代永乐皇帝诏修《永乐大典》,希望越大越好,他亲自过问皇家藏书,建文渊阁以储之。《永乐大典》作为永乐皇帝重视文化事业的标志物,成为中华民族文化遗产中非常值得骄傲的一部大书,尽管它在庚子事变中已被破坏,存世仅百分之四,但风采依然不减。

  清代康煕皇帝诏修《全唐诗》、《佩文韵府》、《康煕字典》。康熙皇帝的第三子成亲王胤祉的门客陈梦雷修了一部一万卷的大书《古今图书集成》,雍正四年用铜活字排印,达五千零二十册。这些都是具有重大历史影响的文化遗产。

  乾隆皇帝是一位非常有作为的帝王,有所谓“十全武功”,怎样在文化上超越前代,怎样超越他的祖父?这个问题自然会提到面前。

  那么,修《四库全书》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历史上认为有两位学者的贡献不可埋没。一是周永年,二是朱筠。

  周永年为修《四库全书》作了理论上和框架上的准备。周永年是山东历城人,乾隆三十六年进士,从年轻时就喜欢读书、藏书。他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因为在二百年前的乾隆年间,他就想办一个图书馆。他联络曲阜的大学者桂馥,北京大兴县的大学者翁方纲,把家里的书拿出来,办了一个“借书园”,主要的书都是周永年节衣缩食购置的。在中国两千年的历史上,愿意借书给人看的,不乏其人,但是,不愿借书给人看的,却占绝大多数。甚至有的人在书上盖上一方印:“借与鬻人为不孝”。钱谦益绛云楼为当时海内私人藏书之冠,后来一把火烧了,他的朋友曹溶(秋岳)去安慰他。他告诉曹溶:“古书不存矣!”曹溶批评钱谦益:“片楮不肯借出,仅有单行之本,烬后不复见于人间。”周永年就不同,他要主动借书给人看。他自己这么办还不行,还想出个办法加以推广,他写了一篇文章,叫《儒藏说》。文章缘于明代学者曹学佺给藏书家徐𤊹的信,信中说:“释、道有《藏》,独吾儒无《藏》,可乎?仆欲合古今经、史、子、集大部,刻为《儒藏》。”曹学佺是想编刻一部大丛书,叫《儒藏》,周永年则认为《儒藏》应当作为一种类似图书馆的形式而存在,他希望“千里之内有《儒藏》数处。”好学之士可以到这里读书。各处《儒藏》内容一致,用别的地方的书活版排印补上,各处互相呼应,互相补充,永远也不会让书消亡。他的设想即使在今天也不落后,那时没有互联网,如果有,周永年也许会第一个宣传互联网。周永年写成《儒藏说》,就到处宣传推广,当然根本问题是经济问题,他是不可能办成这么大的事业的。但是他宣传的《儒藏》是一部包含经、史、子、集的大丛书,要藏在多个地方,内容是一致的,换句话说是一式多份,藏在多处,而且是供人阅读的。所有这一切,都与后来乾隆皇帝敕修的《四库全书》有很大程度的相似,这绝不是偶然的。周永年为什么被征调到四库馆里去修书,又为什么能成为三百多位馆臣中的四大骨干成员,这与他到处散发《儒藏说》有着显而易见的关系。所以学术界认为周永年《儒藏说》为《四库全书》作了理论和框架上的准备。

  朱筠是《四库全书》的直接引发人。乾隆三十七年正月初四,皇帝下旨,要求各地总督、巡抚、学政献书。目的是为了丰富皇家藏书,备学习研究之用。值得注意的是,乾隆帝举到一部大书,那就是《古今图书集成》,他认为这部书“极方册之大观”,是叹为观止的鸿篇巨制。但是乾隆皇帝也实事求是地指出它的不足,那就是“因类取裁”,“不能全载原文”。他认为这样就使许多书失去全貌,无法看到它们的全部。所以,他要求各地献书,以达到“副在石渠,用储乙览”的目的。他认为只有通过这些原书,才能“沿流溯源,一一征其来处”。总之,这次要求各地总督、巡抚、学政搜集图书,是供充实皇家藏书的,没有明确要修一部大书的意向。

  乾隆的谕旨下去以后,应者寥寥。原因是皇帝下诏求书,是中国的传统,乾隆即位后第六年也下过诏书,要求献书,也是说要“广石渠天禄之储”,丰富皇家藏书。官员们理解为不急之务,所以没怎么当回事。乾隆皇帝这回是认真的,所以,在当年十月十七日下文批评了。他说,下旨快一年了,“曾未见一人将书名奏录”,要求快快办理。各地总督、巡抚这才认真起来,同时也就有人积极提出建议,其中安徽学政朱筠提出了最重要的意见。那是乾隆三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朱筠建议开馆校书。他的建议主要有三点值得注意:一是各地献书,由官方抄写副本收藏,原书发还。二是每校一书,要写提要一篇,仿照西汉刘向、宋代曾巩的老办法。三是建议把明代《永乐大典》中所收不经见的书,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抽出来,重新编成一部部单独的书,抄成副本,使丢失的书重新恢复起来。这项工作叫“辑佚”。朱筠的建议经刘统勋主持军机处讨论,开始执行,而且从《永乐大典》辑佚书入手。乾隆皇帝不断增派专门官员负责,由军机大臣刘统勋直接管理。乾隆三十八年二月二十一日乾隆下旨:“将来办理成编时,著名《四库全书》。”二月二十八日开始为“办理四库全书处”专门开饭,派福隆安办理。这样,四库馆就算正式开起来,成了常设机构了。这个机构开始叫“办理四库全书处”,后来叫“四库全书馆”,简称“四库馆”,这些称呼都见于乾隆谕旨。从历史记载看,朱筠是修《四库全书》的引发人,但乾隆皇帝仍是《四库全书》的直接促成者。乾隆在位六十年,修书近八十种,作文一千三百多篇,写诗四万一千多首,他十分自觉地希望从文化上作出传世的成就,这是他逐步酝酿出修一部大丛书计划的内在原因。

  《四库全书》是怎样纂修的,也是读者感兴趣的问题。《四库全书》是一部大丛书,收书约三千五百种。丛书就是把多部书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套大书,这套大书所包含的小书都保持着自身的完整性,不被拆散。这就与类书不同了。编类书是为了方便查材料。比如在清明节想写点关于清明的文章,需要关于清明的来龙去脉的材料,关于清明的诗文材料、民俗材料,一查类书,可以找到一大批,显得旁征博引,学问大极了。但清代兴起了考据学,要求更高了,认为类书不是真学问,要求对古书有更系统更深入的认识,乾隆帝对《古今图书集成》不满意就是这个原因。他下令购求图书,正是要搜集更多的完整的原书。在这一点上,他和周永年、朱筠有着很大的共同点。从某种意义上讲,修《四库全书》有着一定的历史必然性。

  但是,怎么修法,周永年要修《儒藏》,他干不成,因为没有财力。乾隆帝有财力,可是还需要人才和图书资源。从学术发展看,当时的人才队伍能够支撑这一文化工程。但是收集图书,真正编一部集大成的大丛书,就不那么容易了。

  由于清初以来屡兴文字狱,更由于私人藏书,世代相传,不愿外借,所以各地官员动员起来了,还不足以办成,还要做私人藏书家的工作。乾隆帝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比如一再宣称,抄完副本原书发还;献书的,他挑选善本题诗作跋,风风光光送还原藏书家;派地方官员到家中动员说服;对献书多的如浙江鲍士恭、范懋柱、汪启淑,两淮马裕,赏《古今图书集成》内府铜活字初印本各一部;献书百种以上的赏内府初印《佩文韵府》一部;《总目提要》注明原藏书之家等。经过一系列措施,终于把各地图书陆续集中到翰林院,解决了图书来源问题。

  四库馆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才,他们一方面校办《永乐大典》辑佚书,一方面审校各地献书,同时还从武英殿库房清理出两批藏书,称为“内府藏本”。经过艰苦细致的挑选,终于从一万多种书中选出约三千五百种,抄写成一部庞大的《四库全书》。到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六日第一份《四库全书》即《文渊阁四库全书》告成,大约用了九年的时间。其后又陆续抄成文溯阁、文源阁、文津阁三部,合起来称北四阁,分别存于皇宫、沈阳盛京、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其后又抄三部,分藏于扬州大观堂文汇阁、镇江金山寺文宗阁、浙江西湖圣因寺文澜阁。到乾隆五十五年六月南三阁才全部发下,用了将近十八年。后来又经过几次返工、抽改、补空函,直到嘉庆初年才结束,实际经历了二十多年。这期间在四库馆任职的官员先后达三百六十多人,誊录人员先后约有三千人。翰林院容不下,就把誊抄一项搬到武英殿。这样庞大的工程,对清朝的财政也是巨大的挑战。清政府采取种种办法节约开支。比如誊录人员是自备资费,抄满多少,议叙加官。有一位叫刘清的誊录,议叙县丞分发四川,乾隆五十七年升知县,后官至云南布政使、山东盐运使,人称“刘青天”。再比如总校官陆费墀,因工作出现错误,罚南三阁《四库全书》装潢,结果倾家荡产。《四库全书》纂修过程,至为复杂,乾隆帝经常抽查,对馆臣纪昀等动辄处分、罚俸。但也经常赏赐表扬,新疆进呈哈密瓜,也送到四库馆让翰林们尝一尝。恩威并重,赏罚兼施。馆臣也非常认真,为了解决数据问题,翁方纲等人经常到琉璃厂书店借书。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完成了这一旷世文化工程。据统计,文津阁《四库全书》,收三千五百零三种书,七万九千三百三十七卷,三万六千三百零四册,近十亿字。

  参与纂修《四库全书》这样巨大的工程,成全了一批文化学术人物,他们或多或少地因为恭逢盛世而提高了学术声望。这些人的遭遇却等等不一,这里略举几位。

  刘统勋,四库馆早期的关键人物,可惜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乾隆三十八年闰三月任四库全书总裁,十一月去世。他办事非常干练而周到,比如他制订的办法,在各地献来的书上盖“翰林院印”满汉文大官印,约十公分见方,书皮上盖“乾隆某年某月某某巡抚送到某某人家藏某某书几部计书几本”的长方印记,都成为后来辨认四库进呈本的标志物,有了这一标志物,其文物价值大增。这一做法是很高明的。

  纪昀,是纂修《四库全书》的第一功臣,也是沾光最大的一位。他虽然有《阅微草堂笔记》、《纪文达公文集》等传世,但真正让他在学术文化史上享有盛名的,仍是充当《四库全书》总纂官。当然他不是挂名不干事的人,而是真正发挥学术主导作用的人。

  戴震,他进四库馆是靠学问,因为他总是考不上进士,进了四库馆还是考不上,乾隆帝就赏他参加殿试的资格,考上了进士,后来又成为庶吉士。他在四库馆是干细活的,《水经注》、《大戴礼记》、《九章算术》等,都是他的拿手戏,他整理的书总是作样板,是个高手。据说他是经部的主持人,其实他在史部地理、子部天算等方面,都是大专家。后来他患足疾,只能在北京的家中修书,实在不行,就准备回家了。可是生活是问题,托人联系一处书院讲学,只是没来得及出京,就病死了。他算是死在四库馆的。

  邵晋涵,据说是史部的主持人,此人确长于史,正史的整理多出其手。《旧五代史》亡佚了,也是他从《永乐大典》、《册府元龟》等书中辑出的。但同时他也是小学大家,《尔雅正义》是他的优秀佳作。他在四库馆生活也不从容,不得不收几个学生挣点学费贴补生活。

  周永年,他在四库馆里最卖力,从《永乐大典》往外辑佚书,近万本大书,尘封已久,许多馆臣干烦了,报告皇上:“精华已采,糟粕可捐。”可是周永年太实在,说里头还有很多好东西。于是大家把活推给周永年。周永年就尽心尽力去干了。章学诚《周书昌别传》说周永年目尽九千余册,从中辑出了大量好书。我发现苏轼幼子苏过的《斜川集》就是周永年辑出来的。苏过曾随苏轼流放南方,年纪轻轻就死去了,他的《斜川集》亡佚不传,世人惜之。周永年从《大典》中辑出来,才得以传世。有人说,周永年是子部的主持人,陈垣先生也说他是四库馆唯一的佛学专家,总之是个主干人物。但也不得不想办法赚外快。据章学诚《别传》,周永年先是租了一块地,请人耕种,连年丰收,却年年亏损,原因是成本过高。于是改作买卖,赁了个铺面,找人看着,不久又赔光了。他认为自己的老本行是书,就借了钱编刻科举读物,由于编得太深了,部头也过大,卖不掉,这回不仅大赔,而且欠了债。可以说是屡营屡亏,搞得狼狈不堪。他在四库馆任劳任怨,却没升上一官半职,落得穷困潦倒。

  程晋芳,江苏江都人,出身盐商家庭,为人特别大方。乾隆十七年考上进士,后来进了四库馆。由于大手大脚,晚年在北京穷得生不起火。乾隆四十九年,他告假去陕西投奔毕沅。因为毕沅喜欢门客,程晋芳希望老了有个依托。谁知到了陕西一个月就去世了,棺材还是毕沅为他置办的。

  朱筠,作为《四库全书》的引发者,最初方案的设计者,对《四库全书》有特殊贡献。四库开馆时他在安徽当学政,还特别上奏折,说他在大兴家中的藏书,托门人程晋芳管着,让四库馆找程晋芳,代他把书献出来。不久,朱筠犯了错误被撤职了,乾隆帝说他学问还好,派他到四库馆效力,授翰林院编修。但是朱筠曾受刘统勋赏识,刘去世后,于敏中接班,朱筠坚决不肯去拜访。所以于敏中在皇上面前说朱筠办事太慢,不重用他。乾隆四十四年命朱筠为福建学政,第二年秋天又派朱筠的弟弟朱珪代替朱筠为福建学政,兄弟在交接期内,床对床住了半个月。白天朱筠出去应酬,晚上兄弟俩谈到半夜。临别,朱筠流下眼泪。朱珪安慰他,三年后又可相见了。可是,第二年朱筠就病死在北京家中。朱筠是个好客之人,乐于帮助他人。王念孙因为避祸,投奔朱筠。汪中因脾气不好,在老家待不住,也投奔朱筠。朱筠都收留他们。黄景仁穷困潦倒,来北京投朱筠,朱筠收留他。他又挂念母亲,朱筠又为他赁屋,接他全家来北京,联络北京的朋友接济他们一家。后来朱筠到福建当学政,黄景仁又一贫如洗,老母也送回家乡。当时北京的文人有这样一种说法:“自竹君先生死,士无谈处;鱼门先生死,士无走处。”朱筠,字竹君。程晋芳,字鱼门。

  还有一些馆臣的遭遇也不是太好,我们平常只看到他们辉煌的一面,不知道他们的难处。当时的待遇不高是一个主要原因。

  (《四库全书总目汇订》(全1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12月出版,定价1280.00元)

  (未完待续)

(来源:古籍新书报2013年0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