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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讯书评
追求“不朽”,是古人的理想。我们的先祖没有“末日审判”的观念,活着的时候,日日琢磨的便是如何实现不朽;走火入魔者便说出“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话来。当然,虽然遗臭人间一万年的人很多,但以此为梦想的怪人毕竟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还是从正面琢磨这事。圣人贤人希其德,帝王将相建其功,文人学士便要立言了。而立言之道,最显眼的不外充实其内容,华美其辞采,稍稍隐晦的则是不少立言者手执七彩笔,在文字中修饰美化自己,留给后人一个理想的自我形象。一旦后世研究者希望真正了解某位不朽者时,这些修饰过的文字却成了一堵堵高墙,如果不能得其门径,那建章千门万户,都只能墙外窥望与遐想了。比如说清人袁枚,就是这样一位善于修饰文字与修饰自我的文人。
袁枚是乾隆年间诗坛头号人物,历来研究者众多。只是袁枚善于狡狯弄笔,如何把捉随园老人的真身,对研究者是不小的挑战。让人欣喜的是,2011年,郑幸《袁枚年谱新编》(以下简称郑谱)出版,大大推进了我们对真实袁枚的认识。笔者近日通读郑谱,感到该书颇足称述,举凡史料征引之广泛、记载之翔实、考据之严密、按语之深透,佳处都远迈于已有的袁枚年谱,堪称袁枚研究的白眉。
举例而言,从古至今,不少人都认为袁枚努力结交在南京的权要,以获取政治庇护和文化资本,这一点我们当然可以在郑谱中找到不少相关记载。其实除了与南京的地方官员结交外,我们还可以很清楚地在郑谱中看到,袁枚与乾隆二十四年江南乡试主考裘曰修、副主考钱琦,二十七年主考钱陈群,三十三年主考王际华,三十六年主考彭元瑞,四十四年主考谢墉,四十五年主考钱载,五十一年主考朱珪,五十七年主考铁保,六十年主考刘权之、副主考钱福胙,都有交往唱酬。这些翰林学士们对袁枚声名在京师的扩展亦大有帮助。但更有意思的是,郑谱特别记载了乾隆三十三年、四十四年、五十一年和五十七年的副主考分别是纪昀、翁方纲、戴均元和李潢,但袁枚并没有任何与他们交往的记录。虽然限于年谱体例,作者不能展开分析,但这种特笔记载,显然是要提醒读者,袁枚并非一味交接权要以求其益,他有自己的原则与标准。那么对研究者而言,不交往的原因就更值得探究,从而更全面地呈现袁枚的原貌。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郑谱的特色不但是记载翔实而已,而且在取舍之际别有慧识,足以大大开拓研究者的论题,这是极为难得的。
再如前人在分析乾隆十七年袁枚在第一次辞官后再度出仕的原因时,提到的三点,都集中在经济原因上,而郑谱经过史料梳理,则得出“则子才兴再仕之念,一为经济压力,一为家庭舆论压力”的结论,可谓发覆之论。不特如此,郑谱还详细考察了袁枚与父亲袁滨的关系,为读者梳理了线索。据郑谱可知,袁滨对袁枚一向严厉有加,甚至在袁枚任县令时微服私访其治绩,后又逼其复仕;而袁枚为官时袁滨也一直待在其身边监督他。由此可以推测袁枚对父亲一定有一种“俄狄浦斯情结”。所以,一旦父亲病故,袁枚不但可以由着性子不做官了,而且他在丧期中继续饮酒赋诗,还开心地为妻妹举办婚礼,甚至没有给父亲写任何的祭文、碑传。除了在年谱中缕述上述情况外,作者还特别在年谱前言中提出:“联系《双柳轩诗集》中悄悄删去的‘学为四子文,逼迫窘严父’,以及袁枚初官时袁滨暗访政绩之举(参乾隆七年谱),我们不难推断袁滨教子之严及其给予袁枚的不小压力。今《文集》中有袁母行状,《续同人集》有卢文弨祭袁母文,而述及其父者则付阙如,这多少是令人好奇的。”通过早年家庭内的压抑与中年后的自由放荡两相对照,读者对袁枚心理与行动发展变化的动因就能有更清楚的把握。可以说,通过家庭关系解释袁枚人格、心理变化的研究此前还是很罕见的,郑谱按说并非专门展开论述的研究论著,却能在年谱梳理线索,发前人未发之覆,实属难能可贵!
郑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主要归因于作者郑幸高明的学术识力与坚实的文献工夫。作者在前言中明确指出:“袁枚在其一生中,几乎不间断地以重编全集、剜改旧作等手段对自己的作品进行修订。这些修订,或改善了艺术上的生涩,或实现了生平上的粉饰,但都对我们解读袁枚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袁枚生平研究的难点,已不在于史料稀缺所导致的作家面目模糊的状况,而在于袁枚的自我叙述太丰富、太明晰、太具有导向性,容易令研究者迷失方向。因此,如何剔除多余的粉饰,尽量还原一个真实的、变化着的袁枚,就成为袁枚生平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课题。有鉴于此,本年谱在利用袁枚自述文字时,尤其注重其文字的前后版本差异,并尽可能搜辑、利用其早期诗文、集外作品,力求在史料的历时性上获得一些突破。同时,本年谱也通过爬梳、整理大量前人未曾涉足的文献史料,来对袁枚的社会交游、文学活动等作大量补充。在丰富材料的同时,也避免了袁枚自述性文字的过多干扰。”可以说方法论上的成功奠定了这部年谱成功的基础。
当然,金无足赤,书无完书,郑谱中偶尔也有小小的疏失。比如袁枚友人王文治及第之年是乾隆二十五年,郑谱笔误作三十五年。比如郑谱失考的徐紫芝,其生平已见陈美林先生的《吴敬梓评传》;同样失考的龚琰,可在《嘉庆新修江宁府志》卷三十三“科贡表”、《同治芷江县志》卷十五“职官”中发现其踪迹,不过二志避嘉庆讳,“琰”均作“炎”。另外,袁枚友人商盘的卒年当是乾隆三十二年,而非郑谱的三十一年,因为三十一年除夕商盘还作了度岁诗,次日元旦,王文治有诗唱和。相信这些疏漏,作者会在再版时予以修订,从而使得年谱更加完满。
无论如何,通过郑谱,我们发现了一个相比此前认知更丰富、更立体的随园老人。我们看到了袁枚如何从满怀壮志的少年,变成一个风流佻达的文坛领袖,看到了袁枚一生的喜怒哀乐,他的压抑与自在,多情与旷达,深沉与狡黠。当袁枚以如此丰满而满带人间烟火气的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时,他是否更显可爱,更让人难忘了呢?郑幸的《袁枚年谱新编》是否能久远地传递这一不朽的形象,我们拭目以待。
(《袁枚年谱新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定价9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