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荃孙《乐章集校勘记跋》谓“宋人词集校订至难，而柳词为最”。柳永生平于史无征，仅散见于笔记杂著，词作流传于歌儿舞女之口，多有异文，词集版本亦繁杂，令人徒叹“世乏周郎，无从顾误”。《乐章集》整理考订工作，洵非易事。浙江大学陶然教授与弟子姚逸超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作《乐章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6 月出版，下简称《校笺》），对柳词的整理颇有会心独到之处。其特色约有如下数端。

　　一、 体例赅贯

　　《校笺》所录柳词包括《乐章集》三卷、《乐章集》续添曲子、《乐章集》集外词。每词后附校记、定律、笺注、辑评、考证、附录等。校记广采诸本异文，订律详考词调体格，笺注释词释典，辑评汇录后世评论，考证推考本事，附录提供相关材料（如宋金时代唱和柳词的同调之作及相关史料等）。另附《乐章集》序跋题识、柳永诗文辑存、柳永资料汇编（包括家世、事迹、传略、总评等）以及柳永简谱。全书搜罗宏富，兼综赅备，为研究者提供了迄今最为详实的柳词资料。

　　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载有长沙刘氏书坊九卷本《乐章集》。毛扆《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著录有《宋版柳公乐章》五本，今皆未传。《校笺》以朱孝臧《彊村丛书》本《乐章集》为底本，朱本源自劳权传钞毛扆校汲古阁本，并参校各本，附以校记，足称善本。《校笺》的校勘体例，以尊重底本为原则，参校诸本，异文别出，列入校记。据以参校诸本中有三种新见校记，弥足珍贵：一为郑文焯《校批乐章集》。此本以石莲庵初印本为底本，据宋本补正，并参校《草堂诗余》本、明梅禹金钞校本以及明钞《花草萃编》《啸余图谱》《梅苑》《全芳备祖》《花庵词选》《阳春白雪》《乐府指迷》诸本。二是秦《词系》校本。该书所录柳词据宋本详细出校，并精于考律。三为陈运彰所录傅增湘过录赵元度校焦弱侯本校语。该校语手录于石莲庵本《乐章集》上，原书为葛渭君先生所藏。另有《高丽史 · 乐志》中所录柳词异文、金代王喆的和柳词等，《校笺》亦据以校录，这些异文远早于现存诸本，其文献价值很高。

　　《校笺》遵循底本，依调编排，尽量保存《乐章集》作为歌本流传的原貌。柳永知音识律，柳词因其传唱而负盛名于当时。按宫调编排，可以显示出柳词在宋代燕乐宫调体系中的覆盖情况及宫调偏好，为词乐、词调研究者提供宝贵素材。郑文焯《校乐章集记》言柳词“世士恒苦其音节排奡，几不可句读”，《校笺》别具“定律”一块，详细考订词调体格，并引《词律》、《钦定词谱》《词系》诸书，详注每调源流、体格，对厘清柳词句读、平仄，考释声情亦有作用。

　　二、 深抉词心

　　《校笺》注重以词解词，注重词语在词体中的运用方式。在注释语典时，除了引证其最早出处，更加入词人运用语典的渊源，使其呈现运用在词体中的契合贴切程度。如《黄莺儿》（园林晴昼春谁主）中释“缕金衣”条，作“即金缕衣，以金丝编织之衣。五代顾夐《荷叶杯》：‘夜久歌声怨咽，残月。菊冷露微微，看看湿透缕金衣。’此指黄鹂毛羽，盖亦双关其黄袍之别名。”前代关于金缕衣之典甚夥，不胜枚举，然顾词“看看湿透缕金衣”之词境与此处“观露湿缕金衣”最为契合。这种立足于词境的笺释较之但征初典自是更为有益。

　　《校笺》既强调柳词语典的纵向渊源，更关注语典在《乐章集》中的横向运用。以柳证柳，关注类似语典在柳词中的对比运用情况。如《尾犯》（夜雨滴空阶）首句：“夜雨滴空阶，孤馆梦回，情绪萧索。”看似明白如话，直是白描当时情态，前人亦未有注释。《校笺》此处注云：“何逊《临行与故游夜别》：‘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唐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柳永《浪淘沙》：‘那堪酒醒，又闻空阶，夜雨频滴。’”先征引词句出处南朝何逊诗句，再引唐温庭筠词句，最后联系柳永其他词中所用此语。脉络清晰，别具手眼，是深入词心的笺释路径。而且这种横向比较，往往能够体现柳永运用语典的规律，如《玉女摇仙佩》（飞琼伴侣）“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句中“兰心蕙性”一词，注云：“兰、蕙皆香草，喻女子淑美善良的气质。与‘蕙质兰心’、‘兰质蕙心’、‘蕙态兰心’等，意皆相类。柳词中屡用之赞美歌妓，如《夏云峰》：‘越娥兰态慧心。逞妖艳、昵观邀宠难禁。’又《离别难》：‘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由看似常用为人所忽视的词语入手，以见柳永下语习惯。或将此词认定为柳永伉俪情深之作，由此看来，其说遂不攻自破。另如释“宋玉”条下附：“柳词中屡及宋玉，如《戚氏》：‘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又《玉蝴蝶》：‘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玉蝴蝶》：‘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爪茉莉》：‘更休道，宋玉多悲，石人也须下泪。’”从中可见柳永以宋玉自比的心态，不仅仅是语典注释而已。

　　三、 考释精审

　　柳词善用赋体，又喜描摹太平气象。因此，《校笺》注重联系宋代制度典章、职官人物、节序风俗、名物地理来加以笺释。考订人物如《玉楼春》（金闱上笏金章贵）投赠对象考辨。引证宋代职官制度详释词中涉职官及其所掌，其中“外台”、“上计”等皆别创新说而事理有据。对“九岁国储新上计”，《笺注》引证《礼记》、《淮南子》、李商隐文、杨侃文以及《续通鉴长编》中关于大中祥符年间经济状况的记载等大量资料，指出此为语典，不应指九岁登基的仁宗。提出此词投献丁谓的可能性较大，并证柳永兄三复为丁谓门下，有其投献渠道。详实有据，别具手眼。考证风俗如《斗百花》（满搦宫腰纤细）释“与合垂杨双髻”条引欧阳修《归田录》、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详释宋人婚俗。《倾杯乐》（禁漏花深）附《东京梦华录》关于宋人上元节俗的记载参证词境。考证史实如《送征衣》（过韶阳）词参合史书关于西夏、契丹国使臣来贺记载，考订出此当为仁宗乾元节圣寿所作颂圣词，再附《东京梦华录》关于元旦朝会各国使臣朝贺之仪的记载，与词句下片描绘情状作参证。以实释虚，充分挖掘。考释地理如《迷神引》（红板桥头秋光暮）词引《东京梦华录》释“红板桥”；考证名物如《少年游》（淡黄衫子郁金裙）引《本草纲目》集注释“郁金裙”为郁金根所染，色为金黄而非前人认为与郁金花朵一样的红色，再引西蜀李珣《浣溪沙》“入夏偏宜淡薄妆，越罗衣褪郁金黄”句辅证等，多详实有据。

　　四、 论断矜慎

　　《校笺》考释柳词，避免揣测附会，如无实证，宁付阙疑。词的文体特性与“言志”的诗不同，多有应歌代言的特性，词人的真实经历在作品中常常仅略有折射，因此柳词的本事考订和确切系年尤为不易。由词论人、以意逆志不可不审慎。《校笺》中的考证和论断，均采取审慎的态度，如无确证一般不加断语，如为推测假说，亦明确说明。作为古籍整理著作，采取“我注六经”的方式，尽量还原柳词的原本面目，无疑比作过多引申猜测的“六经注我”方式更为妥当。作者在《前言》中指出：“如《驻马听》（凤枕鸾帷）一阕，有学者提出该词是柳永与妻子感情龃龉后远游途中所作，但细绎词中用语，‘凤枕鸾帷’、‘如鱼似水’、‘深怜多爱’、‘尽意依随’、‘恣性灵’等，均不似形容夫妻间关系之语。又《斗百花》（满搦宫腰纤细）一阕，谓写柳永与妻初婚情事，然词中‘风流沾惹’、‘怯雨羞云’、‘解罗裳’等语，似过于轻薄。又如《迷神引》（红板桥头秋光暮）一阕，亦谓为怀妻之作。然下片‘遥夜香衾暖，算谁与、知他深深约，记得否’等句，似亦语气不伦。又《离别难》（花谢水流倏忽）一阕，定为悼亡妻之作，然词中‘美韶容、何啻值千金’、‘缠绵香体’、‘娇魂媚魄’、‘尊前歌笑’、‘巫峰十二’诸语，按古人的用语习惯，似皆不宜施于夫妇之间。”古代文人重传统家庭伦常，虽常有记与歌姬或宫女情事缠绵之作，但写夫妻之情的，多从贤惠持家等角度表达，甚少艳丽描摹之笔。因此，《校笺》注重由内证释词，不臆断，不故为新论，这种宁缺毋滥的审慎态度是符合学术规律的。

　　五、 学有渊源

　　夏承焘先生很早就有笺释柳永词的计划，吴熊和先生亦曾用力于《乐章集》，不仅撰有了《从宋代官制考证柳永生平与仕履》、《柳永与宋真宗天书事件》等一系列重要论文，还曾手校评释《乐章集》数过。陶然教授在《前言》中谓：“忆十余年前，业师吴熊和先生即授以葛渭君先生所藏有陈录校语的吴本乐章集复印件二册，嘱重订柳词。然自愧因循延宕，至今始得完稿。熊和师驾鹤归去，已历三载，欲求教正，而仙踪无觅，谨以此书作为迟交的作业献给先生。”这份“作业”的学术传承，根基于夏承焘先生的考订系年之学和吴熊和先生以史证词、以词还词的眼光，并在柳词声律、释证等方面多有推进。《校笺》一书体现了四代学者研究柳词的综合成果，以及一脉相承的治学风范。

　　夏承焘先生说过：“我曾经谐笑地告诉一位朋友，‘笨’字从‘本’，‘笨’是我治学的本钱。”《校笺》发扬了勤苦治学的“笨”功夫，历时多年，研精覃思，贴近词心，为学界提供了一个新的、更为全面的《乐章集》整理本，对于柳词研究有推进之功。

　　（《乐章集校笺》（全2 册））（中国古典文学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6月出版，平装定价： 108.00 元，精装定价： 138.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