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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而又精 杂而又纯——读《张宗祥文集》 发布时间:2016-8-31 10:10:05   作者:祝伊湄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内篇二《浙东学术》里曾经对浙东、浙西两个学派的治学特点加以概括:“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张宗祥先生(号冷僧)的老家是浙江海宁,地属浙西,他的治学路数也步武乡贤,一以博雅为宗,在很多领域取得了极高成就,就中国传统学问范畴来讲,可算是“十八般武艺高强”的人物了。约略言之,诸如版本学、目录学、古籍校勘、书画及鉴定、戏曲、医药等领域,张先生均优为之。此外,单就其一生钞校古籍九千余卷来言,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张先生一生可谓甚有书缘,他在《冷僧自编年谱》(以下简称《年谱》)中提到,四十岁时欲以钞校古书为一生之业。在担任京师图书馆主任的两年中,“所见奇书,实为毕生最富之日”,许多善本都是长期晤对,亲手摩挲,自然在版本、目录方面的造诣非常人所及。如“证明《易林注》绝非宋刊,实翻郘亭莫氏之案”(张先生盖以此为平生得意事,《铁如意馆随笔》之《易林注》、《铁如意馆手抄书目》等处多次申说此事),“敦煌写经七千余卷,传者尽属硬黄,足证古人喜书素绢,实为爱用光纸之故”,“内阁之书中,有《仙源》、《玉牒》,是非独明代之遗,实赵宋既亡,为元人载以北去之书籍也”,诸如此类发明,尚有许多。因为他觉得“缪艺风先生之目不可信”,所以就亲自动手,成目四卷,可惜由于当时负责其事的教育总长傅增湘辞职,此目最终未能印行。即便如此,现在《文集》中版本、目录及提要方面的文章亦有很大的篇幅,如《铁如意馆随笔》、《铁如意馆手钞书目》及《铁如意馆碎录》的大部分均属此类,足为叶德辉《书林清话》、《郋园读书志》之后劲。这些文章“记载先生当时所见所闻的一些古籍版本和珍稀遗稿的流传、收藏经过,提供了大量丰富的古籍版本及目录校勘资料”(《文集》前言)。

  冷僧先生工于书法,就连他为人开的药方,也被当作书法精品收藏。《文集》中《书学源流论》《临池一得》《论书绝句》等内容均与书法有关,彼此之间多有可互相参看之处。《论书绝句》尤多特识妙语。如《董玄宰》一首识语云:“书至吴兴,人工尽矣。人工尽则天趣减,故吴兴同时鲜于氏矫之以拙,至明而香光救之以韵。然香光胸襟虽清旷,书学则仅至唐人,故凋疏之弊,在所难免。”冷僧先生把书法放在发展变化的大背景下进行考量,一如其论清代文学,对“王家拙处已全删,巧到吴兴不可攀”的赵孟頫以及鲜于枢、董其昌等人的书法特色做出了准确的评价。

  古人尝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不过医学毕竟太专门,现当代学者、文人中,除了本是学医出身的之外,于医学一道大都所知无多。自称平生学问之中,医学第一的章太炎,其所开药方,病人却不敢照单抓药。吕思勉著有《医籍知津》一书,对中国医学、医书娓娓道来,但是给人开药方治病恐怕也有难度。冷僧先生《文集》中有《医药浅说》一种(医学方面张先生尚著有《本草简要方》《临症杂谈》《神农本草经新疏》,后一种最近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却基本上都是张先生本人亲自实践的记录,他多次给友人、友人子女甚至自己的老母开药方,均药到病除,足见医术之高。抗战时期困居桂林之时,张先生曾对门人说:“如果国不幸而亡。亭林、船山所不敢学。我其以青主先生为归乎。”(见《本草简要方自叙》)这句话也足见张先生对自己医学造诣的自信。他在书中,对于熟悉得如同多年老友一般的中药,进行了详尽的写真,其特点、功效、可医病症均让读者一目了然,连我这种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都能看懂,毫无高深莫测之感。

  提起昆曲,即便外行之人也大都对《十五贯》有所耳闻,不过大家可能不知道的是,这部在1949年之后红极一时的昆曲,是在张宗祥先生关怀、指导之下才与广大观众见面的。张先生一生中都与浙江昆(苏)剧团(包括其前身)有着密切的联系,除了给演员传授文化知识、自掏腰包资助、选定演出剧目、指导排练之外,还亲自捉刀,在昆曲方面,改编剧目有《长生殿》《浣纱记》《十五贯》,创作的有《荆州记》《平飓母》,苏剧、京剧创作方面则有《马二先生》《卓文君》,戏曲理论方面的著作尚有《中国戏曲琐谈》。

  冷僧先生在日常生活中绝不是整天板着脸、一副道貌岸然的老夫子形象,相反,他有时更像突梯滑稽的东方朔、淳于髡,常口灿莲花,闻者捧腹,与“冷僧”二字想去甚远。宋代的东坡居士诚然幽默风趣、语妙天下,可惜他没把自己和朋友们的妙语形诸笔墨,千载之后,虽偶有只言片语流传人间,未免让人“但恨其少”。这样的遗憾,在冷僧先生这里得到了补偿。与冷僧先生往还的大都是当时政界、艺苑、文坛的一时之选,这些人幽默机智的妙语,汇成了一部《骑狗录》。这个古怪的书名需要解释一下:此书最初题为《苦乐集》,取谚语“黄楝树下弹琴,苦中得乐”之意;1949年后又有续作,取谚语“老寿星骑狗,自得其乐(在冷僧先生家乡话中,乐、鹿谐音)”,歇后成这个看上去就惹人发笑的书名。《骑狗录》是张先生“举所闻所见所亲历,诙谐可笑者笔之”而成,这里面当然以“所见所亲历”者更为珍贵(因为“所闻”者他人未免也会有“所闻”,如章太炎改唐诗、王闿运外国衣冠之类),这里聊举几例,以见其风趣之一斑。如“力透纸背”条,陶濬宣自负书法笔笔力透纸背,钱振常便要人把陶的书法反过来裱,否则力透纸背的效果就无法展示。“马厩联”条,联为“何时逢伯乐;此地产耶稣”,对仗绝工而令人绝倒。“倒悬”条,朱希祖留胡不留发,冷僧先生就戏谑如果把朱枭首示众,正可“倒悬”。至于刘备臂长,摔阿斗和直接放地上一样(“阿斗不伤”条);《三国演义》里七擒孟获、六出祁山要先有“三”才能有“六七”(“三字”条);美人真要是“柳眉,杏眼,梨涡,樱桃口”只能吓人(“妆美人”条)等,现在我们在有些相声中也能领略到类似的包袱。需要一提的是,张先生及其友人的幽默,是文人士大夫的风趣机智,与市井幽默之低级庸俗,迥乎不同。

  张宗祥先生很长时间都是在政府任职,且颇有政绩,然此老可谓“心血多人数斗”,又黾勉苦辛,朝乾夕惕,故成绩斐然。除了上面所述之外,《文集》中还收录了大量的诗词作品及逸闻掌故,一般人可能不知道,张先生对武术也颇为内行,“刀枪锏棍,靡所不习”(《年谱》十八岁),可说是“兼资文武”了。很难想象他少年时曾病足,连直立行走都不能。他后来专门记载此“起废方”,希望更多人能得救,他后来精于医术,与幼时之病亦大有渊源。

  钱穆在《学问之入与出》中对于进入学问的步骤进行了一番总结:第一步为专门之学,第二步是博通,第三步仍为专门,第四步是成家而化,既专门,又博通。这四个步骤反复谈论的实际上是博与专的关系,即没有专,不能成其为博;没有博,也不能成其为专。与章学诚《文史通义》提到的“博约”正同。对照张宗祥先生这个实例,可以思过半矣。遗憾的是,我们今天的人才培养机制,几乎已经没有博学通才成长的土壤了。钱锺书先生有句名言:“人文学科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映发,不但跨越国界,衔接时代,而且贯串不同的科学。由于人类生命和智力的严峻局限,我们为方便起见,只能把研究领域圈得愈来愈窄,把专门学科分得愈来愈细。此外没有办法。所以,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诗可以怨》)不过无论博还是专,张宗祥《年谱》的最后一段话相信都适用:“凡人要治学做事,必当先有傻劲。有傻劲,然后可以不计利害,不顾得失,干一点事业,成就一点学问。”

  (《张宗祥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7 月出版,定价:42.00 元)

(来源:古籍新书报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