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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史与咏怀——台静农先生的中国文学史书写(下) 发布时间:2012-12-17 14:47:33   作者:何寄澎  

  (五) 唐

  降及唐代文学,台先生精彩意见益蜂出矣。

  首先是其著名的论唐代士风与文学。台先生详钩史实,先论唐初士风、次论进士科与士风、终论文士与朋党,生动淋漓,使人读之如在目前。其引《旧唐书·武承嗣传》谓“公主出嫁,诗人们也得充鼓吹手随同伺候”,而“公主生孩子,也算大典,居然动员诗人数百人之多,齐来歌颂”。又引《旧唐书》之《颜师古传》、《崔义玄传》等,证明即连大学者如颜、崔二人亦皆依附权势,贪污纳贿,学、行分途如此,唐初士风可以想见———正如狄仁杰所谓“文士龌龊”也(《旧唐书·狄仁杰传》)。

  这样的士风影响于文学,当然是多方面的:初唐所以仍沿六朝宫体遗风;有唐诗歌所以至为浪漫;诗、文乃至传奇所以蓬勃发展;娼妓生活所以时为文学主题;个别作家所以形成其独特内涵、思想、风格,莫不或单一、或多重的与士风有关。

  其次,对古文、传奇、史传三者之关系,台先生亦有独到论见,为存其貌,全录如下:

  古文与传奇文两者内容尽可不同,作意也可不同,但同属单笔散文则无疑义;而文同源于司马迁一派的史传文,亦无可置疑;是韩、柳所作之碑传文固为古文,传奇文的作品也应归于古文的范围。再就两方面的作者的修养来看,又同是具有史才的。至于两方面分途的原因,则是因为具有史才的文士,既不得史职,又不能为私史,于是走向碑传文的制作,初以为此种碑传文虽比不上一代史之删述,尚是氏族的家乘,其显贵者亦足供史家参证。渐至由于死者家属的请托,而作者则利其润笔,遂流于阿谀。以排佛老、建道统的韩愈,出而为之、倡导此种文体,相习成风,蔚为大国,能说不是引人走向歧途?同时又有具史才而不得史职,复不受正统思想所羁绊的文士,于是另辟境界而制作传奇,此在碑传文家眼中,视为驳杂不经,殊不知与彼等碑传文的做法,实同一来源也。

  在这里,台先生实综合了汉以下文笔之变迁、隋唐私家不得修史的禁令、士人委曲展现其志与才的心理,以及时人观念等“纵”与“横”现象的考察,乃成其说。

  此外,如对古文不始于韩、柳,引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九、卷二十“《旧唐书·柳冕传》”,以为自唐初姚察乃至独孤及、梁肃、柳冕等皆为韩、柳先导;论诗与乐的关系,综引《唐诗纪事》(李白《清平调》),《旧唐书·李益传》(《征人歌·早行篇》)、《李贺传》(乐府词)、《武元衡传》(五言诗)、《元稹传》(长庆宫辞)、《王维传》、《王澣传》等,证唐代歌妓所唱多为五、七言绝句,而唐人绝句所以发达,与此不能无关。类此诸例,台先生所述亦较他人为细密详明。

  (六) 宋

  台先生述有宋一代文学发展篇幅最多,且俱为亲笔手书,但可能仍属最草稿阶段,故详略不一,且未及宋代话本。其中卓见仍多,兹略作撮要如下:

  以散文言,能详稽柳开、穆修、石介、尹洙等人在欧阳以前之贡献及对欧阳之影响,并揭韩为宋人共尊之不祧之祖,故唐宋散文实一脉相承;又特拈苏辙评欧文“不大声色”极可注意,盖韩文大声镗,不免有叫嚣之音,终不如欧之“容与闲易”有自然之美也。所见所察已越出常作甚远。

  以诗言,先详引方回《桐江集》、宋荦《漫堂诗说》等,清晰呈现宋诗之传承、流变、派别、重要作家及其与前代、当代之关系;继又析述唐、宋诗不同,以为钱钟书所谓“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谈艺录》)甚为得之。至其述宋初诗风及欧、梅以下诸家,则既详备,又切要,故无论言西昆学商隐,同时又有李昉、徐铉兄弟、王禹偁、王汉谋等学白居易,而偁系欲自居易以企及杜甫,为宋初文坛豪杰之士;或辨林逋“描写山林,不如谢灵运之深杳;书写襟怀,不如陶渊明之高旷;……观其喜用事、工对仗,犹是晚唐习气,故所作几全是律体而无歌行”。乃至论欧诗“有韩诗的气格,而无其排戛,一归之于敷愉;有李诗的飘逸,而无其空灵,一归之于平易疏畅”,以弘通议论发而为诗,遂开后人说理之风;论宋人提倡杜诗,“要以王安石为先而最有力”,但安石仅得杜之句法,未得杜之精神,故更近于韩,加以过分讲求遣辞练句、用事、和韵,乃开险仄之路,宋诗之形式主义实由安石培具根芽……凡此,或较前人所言加详加阔、或言人所未能言,实令人钦服备至。

  以词言,如论柳永,以为柳词所走路径,非五代作风,乃五代以前民间曲子作风,并谓花间诸人一变民间作风,高华绮艳,成为文士新体制,至北宋有晏、欧为之后劲,至南宋更趋典重藻绘,是两宋大家皆与柳永异趣,其词愈流行民间乃愈不被重视;逮敦煌俗曲发现以后,世人始知柳永不随时尚,自有所爱,而一向为五代词风所隐蔽之视野乃豁然开朗。说极中肯。又如论黄庭坚,独拈陈师道“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余人不逮也”(《后山诗话》)。析论庭坚作词与诗同然———“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能将民间俚语加以提炼而不失其雅,又能化腐朽为神奇,故有独到境界,在苏、秦间别成一家,开后世散曲小令作法。说极精辟。

  (七) 金、元

  宋以后,台先生尚有诸宫调、杂剧、南戏等述论。其中台先生对变文为诸宫调远祖之说不以为然,认为实远绍唐代民间歌曲;而有宋一代所以不见此种作品,反盛于金,盖两宋文人词盛行,此种民间风格为之所掩之故。其《元杂剧所反映的思想与社会生活》其开章云:

  元一代文学之所以以杂剧为代表者,即由于游牧民族一旦入主中国,施其野蛮的统治,摧毁了一千馀年的中国正统文学,剩下的只有民间文学的杂剧;杂剧虽有历史的承受,但不是正统文体的诗歌、散文,只是乐府的一脉而已,由这一脉发展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新体,要没有这一新体的形成,中国文学史真被蒙古人切断了。至于这一体如何能有那样的辉煌的成就,则是由于无数的汉人的滋润培植。因此,我们可以说:元剧是异族统治汉人的社会文化现象,元剧所表现的正是汉人被野蛮控制下的心声。这心声所表现的不单是痛苦的呻吟,还坚强地保守了汉人的文化传统。所以说:杂剧本身便是蒙古统治下汉人社会生活的证明。

  其结尾云:

  总之,十二科内在的思想与情感,都是汉民族的,可知蒙古人虽统治了广大的中国土地,而中国人的思想与情感都寄托于戏曲中,元剧之所以能成为有元一代文学的代表,也正由于这一原因。

  可以想见台先生的“民族文化”情怀。再如论南戏之形成及流行,台先生说:

  追溯南戏的形成,我以为与北宋唱词的风气有直接关系。词从唐末以至北宋都是唱的,即词的体制,本是配合歌唱和音乐的。……由这种风气发展下去,有赵令畤用一支词调描写一个故事……(虽不能敷演),这已使单调的词向故事描写发展,前进了一大步。再发展下去,到了宣和年间,有用不同的宫调来演述一个故事的戏文……南戏既是从唱词的风气而演变成的,又怎样成为温州的产品呢?按:北宋末年,金人深入的时候,沿海地带的温州,应是江浙人士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宋高宗也曾逃至温州,一度成为战时的行都,可想象这一海滨城市顿时有了不正常的繁荣。尤其当时有资格逃难的人,皆非寻常百姓,他们将词的歌唱带到这海滨城市,并发现了地方音调的价值,渐渐有了文士参加。于是北宋以来词的歌唱与温州方言歌词合流,以此搬演故事,艺术既因之提高,欣赏者也由里巷民众而进入上层人士,再向外推展,偏安的首都临安也流行了,温州腔的戏剧更风靡一时。

  台先生所以如此“推论”,实有鉴于南戏与词关系异常密切,温州一城即使本有很好的戏剧,亦不可能如今所传那样与词仅有一间之别,况南戏在唐宋词基础上广博吸收古曲的情形,也非某一城市文化所能胜任。台先生的推论、想象是何等细密、合理!而这其实是处理历史问题不可或缺的一种“能力”——台先生于此再一次地给我们深刻的启示。

  四、 智者的“主见”

  学问之道,虽常言应力求客观,但其实主观之见不可能无;而主观之见于后学者亦未必无可参考、可省思之益;况就我个人而言,恭览台先生书稿若有自认可再讨辨者,自亦应予提出,本节所述无非此种用心而已。

  ▲述春秋战国诸子散文,台先生结语云:“秦汉以后文学的内容,不外儒、道两家互相消长,亦相互为用。表面看来,儒家思想适应于封建社会,而封建主亦乐得御用之以统治天下。于是儒家藉资居于上风,文学之士则缘儒术以取富贵,此风远自汉代,以至唐宋以下作者。至于儒术是否因之而昌明,又恰恰相反。盖此辈文学作家之视儒术为上达的工具,犹之封建主之视儒术为统治的工具,了无二致。彼以此道来,我以此道去,各不说破,却相得为用———此正史家所歌颂的君臣契合,亦君子之能行其道也。如近古所谓‘文起八代之衰’,而以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自任的韩愈,便是这一派作者的代表。”

  按,台先生此说通贯宏观,亦称深刻,的确触及中国历史上士人与统治阶层间微妙关系之核心;其中尤其还潜藏着台先生对战国多元思想的缅怀。但整段文字,指称太全面,语气太强烈,独拈韩愈为此派代表,更显其对韩愈之“主见”。(有关韩愈,续详下文。)

  ▲述扬雄、班固赋作,台先生特加眉批云:“模拟作法能在两汉辞坛成一主流的原因,乃是武帝统一思想所致。文人思想的范围既狭而不广,也只能在形式上模拟了。”

  按,台先生此说有其可取,亦反映其对武帝统一思想深刻的“感想”,但亦可能有未尽处。盖赋走入模拟,当与此种文体的功能、性质有关———它本来拓展、变化的空间就不大,则后来者自有不如“仿典范”之心理;其次,这也可能表示赋的活力的衰退;要之,恐未可归为一因也。

  ▲述陆机,颇采清人观点,几全为贬辞,以为其诗有三病:1. 敷浅,2. 摹古,3. 排偶,并谓“江左诗体之空疏华靡,未尝不是由于陆机诗的恶影响”。

  按,陆机为太康诗人之首,张华、葛洪、钟嵘等俱称道之,其固有深芜巧繁之病,但非全无是处。盖不论为新题或摹古,亦自有情怀,且极力吸收汉乐府、《古诗十九首》及建安之精华,颇有可玩。而江左诗风,时代使然,因素非一,又何能独咎陆机?《赴洛道中作》二首,沈德潜亦不得不誉为“稍见凄切”,台先生仍以为“显然是故作矫饰”,也可见其对陆机之不惬矣。

  ▲述谢灵运,台先生以为其病在“如养木鸡,伏伺不轻动一”,没有自然格调;同时最大的缺陷是诗中情志的表现不够,不露豪情,少有感慨,虽描写出许多山林胜处,却不能如渊明有物我两忘的境界。

  按,陶谢二人,题材不同,诗风亦异,实不易轻为比较;而陶诗亦非全然达物我两忘之境;谢之山水自有兴情悟理,绝为其情志抒发,固亦“咏怀”一路。基本上,对陆、对谢的贬抑,多来自于台先生对“形式主义”的反感。

  ▲述韩愈,认为谈不上“经诰之指归”,不过以“迁、雄之气格”写其碑传文而已,而韩一派文体最大成就,便是碑传文。又认为碑传文“作者利其润笔,遂流为阿谀”,韩愈“倡导此种文体,相习称风,蔚为大国,能说不是引人走向歧途”。

  按,韩愈倡古文,颇用力于碑传文,实以其应用性质广,可以为古文推广之助也。而韩作碑传文姿态横生,绝不阿谀死者,谀墓之说,皆前人陈陈相因之谬见。至谓韩此派文体谈不上“经诰之指归”,亦不尽然;盖韩、柳俱将孔、孟之道化为饮食起居、夫妇人伦等生活平易之事,已非高谈阔论之“严辞”。

  ▲述东坡词,颇不以陈师道“子瞻以诗为词,……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之说为然。详引魏庆之(《诗人玉屑》)、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之文,认同“诗词只是一理”,并说陈师道“只知历史的因袭而不知历史的新变”,“谬说流传,直至《四库提要》犹谓苏词为‘别格’”。

  按,台先生在此着重创新,又申论“诗词一理,诗文不同”,以为诗词皆“由于感情”,散文则“出于理性”,其说颇可取。但吾人须考虑的是:一方面,“文体”确有它的“本色”;一方面,“本色”之变,为利为弊,亦不可必,则“创新”之效为负为正遂亦难断。诗、词虽同属“抒情”,但其源不一,其质自异,各持其“本色”而求变,不可径谓为“因袭”,或许反而展现文体多元面貌,亦未可知。

  五、 结语

  就我所见的台先生中国文学史稿中,无论为真知灼见或犹可再讨辨者,略如上述。从整个小说传统之论述,又不曾言及古诗十九首,以及明、清两代等,殆可推想台先生未及笔之于文者甚多,此不仅为先生之遗憾,亦后人之大恨也。我读这些文稿,总觉得台先生是用极求全的心、极恳切的情,在从事他的中国文学史书写。他搜集资料,力求详密完备;观照问题,力求深入周延——他不放过任何一段时空,不轻忽任何一个人物,不偏废任何一种文体;他对作家的一生尽量掌握清晰,对文本的分析务期巨细靡遗;他的铺陈层次井然,纵横关系一目了然;他的叙述诚挚蔼然,笔锋常带感情。他反对摹拟、反对形式主义,推崇创新,推崇坚持自我、踽踽独行的人;他显然深刻地认知到,文学史必赖如此之“活力”,始能代代流衍、永恒书写。他重视思想,重视真感情,以为二者共同构成文学内在的本质与精神;他向往多元活泼的文化,他赏爱梗概多气的人物,他极具民族意识,他强调诗人风刺原是本色;可是他述两宋词人又特别细腻、特别感性,别有阴柔情韵。这种种相激相生、相成相异的质素,共同织就了台先生中国文学史的网络、塑造了台先生中国文学史的特色、蕴含了台先生中国文学史的情感与思考。我相信,面对中国文学史,台先生是倾注他所有的“热情”,并恒将“作者”与“作品”置于最核心的位置。台先生确有他的文学史观;而在他的文学史书写中也确实寄托了他个人的性情襟抱与生命情调——这个以“人”、“文”为主体,以时代、社会等其他因素为辅翼,其体系之形成自然应然,其流衍之变易各有因果的史观;以及在历史叙述中,时时呈现述者自我的寄托——这样的书写“方式”与“意志”,似乎都隐然遥接史迁,异曲而同调。在我所见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中,从未有如此“诗人”之作;换言之,唯台先生此种“史笔”,斯可谓真正的“中国”文学史书写。台先生的乐章虽然没有谱完,但我想起《太史公自序》说的“述往事,思来者”,然则后续“遂其志之思”的工作,正待我们发愤为之。

  (《中国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9月出版,定价88.00元)

(来源:古籍新书报 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