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2至6月，我应台北中国文化大学之聘，于史学系大学部讲授“甲骨学概论”，于史学研究所讲授“甲骨文与殷商史研究”，于中文研究所讲授“甲骨文献类目”。文大坐落在台北市北苍翠秀媚的阳明山上，我的宿舍在校内大庄馆，授课余暇，溪蔼岚岫，林泉书卷，宛若一介山民。我也有缘与中文系赵林教授始识。赵教授从事甲骨金文与中国上古史研究，他的文章，如《商代的羌人与匈奴》、《商代的社祭》、《商代宗教信仰的对象及其崇拜体系》等，凡在大陆能收集到的，我夙有拜读，能够与他近距离交流，引为文友，真是高兴。他常驱车相邀，下山餐聚茶话，市肆搜访书籍，闲聊学途胜事。

　　赵林教授执着于从社会人类学的范畴探索中国商周亲属称谓、亲属组织及婚姻制度，长年笔耕不辍。这部《殷契释亲》，可说是集中了他几十年来辛勤探索的成果。这里不妨略择二三以作介绍。本书对中国古代亲属称谓与亲属关系有深入系统的诠释，讨论了商周社会父、子、祖、妣、母、女、弟、兄、妇、姑、生、孙、亚等十三个亲称，以及与父相关的昵、考，与祖相关的报、示，与弟相关的娣、姨、弔、叔、姪，与兄相关的须、媭，与姑相关的姥、公、丈人、舅，与生相关的甥、姓等亲称。赵教授的研究，注重肇端渊源，析其流变，跟踪时代嬗易脉络，通过理论的严格把握，考察商周亲属制的演进状态。他指出商人的亲称有类型性的，即一个亲称可以涵盖数种亲类的特性。譬如“父”可用来称呼生身之父，也可用来称呼与己没有生身关系的、生父的兄弟。殷金文中“姑”的亲称指夫之母，至周代始有父之姊妹的衍生义，发生了行辈型亲称的变革。“娣”、“姨”、“姪”亲称本之于弟，而“姨”反映了二分合并型的亲称制，“姪”因周代娣姪媵婚制而产生。商及西周政府皆在架构一个血缘关系与地缘关系齐一的政治结构体，国家为维护家族的完整性，而将地方行政体系家族化、世官化。

　　关于甲骨文中的“多母弟”，赵教授指出，“母”可用来称呼父亲兄弟的配偶，统称为多母，“弟”在用作兄弟亲称词的同时，其实并不专注于性别或父母子女，也可指称同父之弟，又可指称父亲兄弟之子后于己者，如今之堂弟，但从传统经传“其称弟何？母弟称弟，母兄称兄”来释读多母弟为母亲的弟弟，即《说文》所谓“娣，女弟也”，“妻之女弟同出为姨”及《尔雅·释亲》所谓“女子谓晜弟之子为姪”，似乎也不能排除。甲骨文多生之“生”的亲称，是因于商代同姓交表婚和异姓交表婚并行，故计算宗亲的方式，可同时从父方或母方，乃是一种双向的传宗法，“生”指一己之子，又可指称姊妹之子，前者相当于后来的“姓”字，后者即传世文献中已分化为作卑一代亲称的“甥”字，其中包含了血亲和姻亲的涵义。

　　赵教授还指出，商代王妇有“司妇”若“司母”与妇两个层级，当时实行一夫多妻制，“司妇”若“司母”是诸妇之长，在王室则相当于后，在世家则相当于后代的夫人或主妇、长妇，她们是王室或世家的女主人。

　　探讨商周的亲属制，必然会涉及氏姓来源与“女子称姓”问题。《礼记·丧服小记》云：“男子称名，妇人书姓与伯仲，如不知姓则书氏。”郑玄注：“此谓殷礼也，殷质不重名。”孔颖达疏云：“殷无世系，六世而昏，故妇人有不知姓者。”郑樵《通志·氏姓序》云：“三代之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女生为姓，故姓之字多从女，如姬、姜、嬴、姒、嬀、姞、妘、婤、姶、嫪之类是也。”在殷墟甲骨文中，妇字的前后往往有相缀字，不少都加上了女化偏旁，如妇好、妇妌、妇妊、姜妇、妇婞、妇妬、妇妗等等，这些从女旁的字，去其偏旁，有的就用作族名或地名。甲骨文“妇某”女化人名标识，难免不使人与所谓“女子称姓”相联，如妇妊与任姓，妇喜与僖姓，姜妇与姜姓。赵教授认为，商代基本上只用一阶方式来分辨人的群体，即不分姓氏；周人用姓又用氏，即以二阶的方式来分类人的群体。姓或氏皆为人名，取得方式大致从人、地、事相关的名称得来，其功能乃在标识人的出身血脉关系，分辨人我的种种不同或相同。商代女名并未制度化呈现出“女子称姓”的现象，女名的前尾码，除了谥十干名、身份区别和身份关系指示词之外，还有氏名和私名两类，但妇所缀的氏名可以被女化，其中有些被女化的字就是古姓，将女名系氏女化的模氏，已经为后代的女子称姓架设了创制前的一个雏形。

　　赵林教授的《殷契释亲》是甚具体系的，以上我所举述的，不过是尝鼎一脔而已，书中亲属学理论的阐释与引人深思的见解，翻阅自不难体会。

　　（《殷契释亲：论商代的亲属称谓及亲属组织制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年12月出版，定价7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