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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说“女神”易安居士—兼评《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 发布时间:2015-8-5 9:21:31   作者:顾 农  

  易安居士李清照是中国古代最知名的女词人,一位文学上的多面手,“古文、诗歌、小词并擅胜场。虽秦(观)、黄(庭坚)辈犹难之,称古今才妇第一,不虚也”(陈士业《寒夜录》卷下)。其实李清照又岂止是“才妇”而已,她人很漂亮时尚,性格开朗神骏,青、中年时代最擅长歌咏爱情的甜蜜和痛苦,丈夫去世后在南宋偏安的小格局里挣扎奋斗,写出大量脍炙人口的怀旧感伤之词和深沉昂扬的诗赋。李清照颇有须眉气,能做大事,敢发豪言,水平和气度大大超出一般的闺秀型才女。她既是宋代的前卫派女中豪杰,也很像一位富于古典气质的当代女神。所以有学者来写《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刘勇刚撰,广陵书社2014年12 月版),非常值得赞赏——只有“当代视野”才同李清照其人其作合拍。

  如果用古代视野看李清照,一定会觉得她毛病很多,例如其人黄昏再嫁很快又打官司离婚,“失节可议”(董榖《碧里杂存》卷上),其作品“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王灼《碧鸡漫志》卷二)。甚至有人说:“文叔(李格非)不幸有此女,德父(赵明诚)不幸有此妇。其语言文字,诚所谓不祥之具,遗讥千古者欤。”(叶盛《水东日记》卷二十一)在古代视野下,也有人会对清照的才华作出某种程度的肯定,虚晃一枪,马上就摇头叹息,连称可惜而去。

  在当代视野下,对李清照的观照自然也还是会有种种不同。看法全都一样,那就很奇怪,也太可怕了。

  一位美国妇女学家说过:“在性格方面,这些超常的妇女拥有某些与能力有关的特质,像独立、自信、理性等一贯被定型为男性所特有的素质。但有趣的是,当测量那些女性定型的品质,如温柔、多愁善感时,一般地,她们与别的女性并没有什么差别。总之,这些女性看来具有双性化的性格。”(珍妮特·希伯莱·海德《妇女心理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 年版,第239 页)这一席话很说在点子上,李清照不仅具有女性的一切长处,又“倜傥有丈夫气”(沈曾植《菌阁琐谈》),其突出的表现有下列四个方面:

  其一,富于主动性和创造精神,一向敢想敢干,在爱情生活中相当积极,文学创作方面尤多创获。李清照早年有一首《浣溪沙》写道: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她说是自己主动地创造性地给对方写纸条子(“半笺”),约他在“月移花影”之时再来相会——那时就可以悄悄地畅叙幽怀了。词中最为传神的“眼波”一句,前人评为“矜持得妙……善于言情”(《莲子居词话》卷二)。清照本人有其深刻的情感体验,所以才能写得如此入骨传神。表面的羞涩和被动,隐秘的大胆和主动——这正是所谓东方女性魅力之所在。

  这首词大约是李清照少女时代的作品。她后来的丈夫赵明诚曾经在太学读书,而其父李格非则是这里的教官——学生爱上老师的女儿,女儿爱上父亲的学生,原是世界上最容易发生的好事之一。《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引用了这首词并有所分析,却认为是清照新婚燕尔之时的作品,“因为先结婚后恋爱,清照还有些羞涩、矜持,风情满怀却说不出口,就写情书给郎君,约他花前月下。多旖旎,多浪漫!”(第35 页)已经是夫妇了还要先给对方一个书面通知才去花前月下,这个办法未免有点“后现代”,恐怕不像那么回事。不错,先结婚后恋爱曾经是一种常态,流传甚广,到20世纪50 年代李双双的时代还是如此;但李清照、赵明诚伉俪应当是有过一段婚前恋爱史的,他们结婚相对较晚,也就是“半笺娇恨寄幽怀”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后来他们的关系也特别好。

  关于李清照主动地创造性,《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一书有很多很好的叙述,例如关于她的漱玉词的妙处,书中指出:李清照是一个创造力极强的词人,不主故常,词中有我。“绿肥红瘦”“宠柳娇花”“人比黄花瘦”等,皆未经人道,一经道出即成经典话语。即便是古人成句,亦能运化无痕,着手成春。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出自《世说新语》,但用在《念奴娇》中熨帖之极,浑如己出。(第143 页)

  如果没有创造性或此种能力甚弱,那就不成其为女神了。

  其二,追求美丽时尚,重视性爱,而且大声疾呼,充满自信,绝不羞羞答答。李清照青年时代曾在元宵之夜用“铺翠冠儿,捻金雪柳”(《永遇乐》)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非凡,同伙伴们一起出去看灯。这种打扮当时是最时尚的,多年后回忆起来仍然颇为得意。婚后她又有《减字木兰花》写道: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

  中唐时期有一首流行的《菩萨蛮》道:“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见《金奁集》)李清照的《减字木兰花》明显地受到这首词的启迪,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非常开朗、活泼,语言和情调都有比较浓厚的民间色彩。

  她婚后的作品不仅不回避床上的镜头,还有如《丑奴儿》中的特写: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诸如此类的笔墨由一位女词人坦然写出颇为罕见,此其所以为女神也。她又有一首抒写别后重聚的《小重山》道: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着意过今春。

  分离之日,辜负春光;现在既已归来,要好好过日子了。语极朴实,在欣喜之中淡淡地留有往日的惆怅;如果一味欣喜,便成为旧日词论家所说的“痴肥”,显得没有头脑了。这首词多用口语,写景平淡,决无旖旎风光,纯然家常风味,这样处理颇见艺术匠心,重在人的相聚这一层意思,不言而自在言外。这首词当是纪实之作,估计写于大观元年(1107),清照、明诚在青州安顿下来之后,非常高兴能过上夫妇团聚的家庭生活。这样一种现在看来极为平常的幸福,古代女作家能够坦然道出的却不多。在男性的全面压抑之下,古代女性的性意识往往相当淡漠。

  李清照词中那些描写离愁别恨的篇章更为引人注目,这无非是从反面来表达他对幸福生活的向往。著名的如《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苦别,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关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添,一段新愁。

  此篇“满楮情至语”(《词菁》卷二),上片用不多几句写出了一个为离愁所苦、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的少妇形象。“多少事欲说还休”一句故为吞吐,情意无限。下片写自己对流水凝眸的痴态,一往情深。在着意描写人物形象的词句前后,用“生怕离怀苦别”“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一类直接抒情的句子点破主题,这是李清照抒情小词的典型手法。

  曾经有一批论著把赵、李的婚姻生活形容成无限美好的幸福样板,未必完全合于实际;而为了解释清照词中一再出现的“新愁”“浓愁”,当代有学者提出了一种曾经大有影响的新见,说是明诚有外遇,所以常常不在家。可惜其论证似乎很薄弱,例如从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的“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之句就推测说,“武陵源”与桃花有关,这就又涉及到《幽明录》中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并与之媾合的典故,表明清照很担心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总之赵明诚这人不大地道。这样三级跳式的取证是很难令人信服的。笔者曾在一篇短论中提到:“另一种所谓诗本事,是后来的研究者根据他们读诗的体会推测研究出来的,如苏雪林《李商隐恋爱事迹考》之类就是如此。这样的著作读起来很好玩,有的简直像是小说,但往往未必靠得住,必须根据可靠的资料和情理来加以判断,不宜盲目相信。”(《断章·两种诗本事》,《文汇报》2015 年2 月11 日《笔会》副刊)这里的情形也正是如此。

  《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一书不赞成这种因联想过远缺乏实据而痛斥明诚的说法,对清照的愁思另行提出解释:“作为贵家子弟,赵明诚有花柳情怀实属正常,他有条件也有可能对某女动心。不过,我以为赵明诚的心事大抵扑在金石上,他醉心于金石,绝交流俗,翛然尘外,不就是营构了一个桃花源版的精神家园吗?所以纵有‘天台之遇’,恐怕也是一时的放纵,不会持久。艳遇也好,醉心金石也罢,总之赵明诚冷落了妻子,婚姻中性爱严重缺失。”(第47页)这里立意之新在于把赵明诚说成工作狂,学究气息过浓,于是不免有些性冷淡。作者还认为,李清照没有生孩子的原因也应归咎于此种冷淡。此种新说似乎要比认定赵明诚外有艳遇要靠谱得多,不过也还只是一种假说。特别难说的是他们不生孩子的原因,那须当年通过详细的体检研究才能查明,现在根本无从猜测。

  我想,清照浓愁新愁的由来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对婚姻生活持特别强烈的理想主义态度,因此通常看上去还算正常甚至可谓美满的家庭生活,在她看来仍然是远远不够理想的;或长或短的离别都会让她深感受伤,于是多愁善感——此亦其所以为女神也。

  其三,争强好胜,富于竞争精神。这一方面最著名、人们也耳熟能详的例证,自然是《〈金石录〉后序》里提到的她同赵明诚进行记忆力比赛并经常获胜一事。李清照精于一种叫“打马”的博戏,也是同样的意思,争先后、赌胜负的游戏是清照乐于从事的。记忆力比赛的赌注是决定饮茶先后的顺序,打马的胜负怎样表达已不可知,总之也同孔方兄无关。

  一般来说,安于弱势是中国古代女子的常态,著名的班昭《女诫》一上来就讲“卑弱”;李清照却同这一古代的基本原则对着干,完全是当代女性的做派。现代心理学认为:“对本身特别角色的超越看来有利于创造力和理解力的发展。”(《妇女心理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7 年版,第108 页)安于弱势就一定会弱,古代大量女性未能走出这一魔咒,即使是现在,也还有其心近古的姊妹。

  可是就因为李清照精于“打马”,有人就给她扣上一顶“赌神”或“赌棍”的高帽子,此举不知道是否出于玩笑。《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一书对于这种大煞风景的怪论提出了委婉的批评:“李清照是颇有慧根的女子,生性好胜,酷好博戏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游戏心态的流露。但李清照写作《打马图经序》《打马赋》潜藏着深层的忧患意识,寄托着一段豪放的情感,杂悲于喜,寓嘲于戏,此种心曲我们不可不察。”(第207 页)时下,在古代文学研究中致力于吸引眼球之论时有所闻,短时间内似可令人耳目一新,而很快就沦为茶余酒后的谈资。娱乐性本来很好,但一定要注意场合,绝不宜娱乐至死。

  《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是一本严肃的著作,论及李清照一生的诸多方面,颇多新见,对清照理性的一面尤多阐发(详见第15~18页、第76~110 页);同时又是写得很洒脱很好看,绝无学院派那种僵硬的身段和沉闷的笔墨,而其中的措辞大有婉约派的派头。书前陈祖美先生万言长序已对此书作出很高评价,同时对李清照研究提出了若干指导性的意见,与现在常见的敷衍性序言大异其趣。我读此书时头脑为之激活,不禁浮想联翩,心事浩茫,拍案称快,浮一大白。

  最后,但仍然很要紧的一点是,李清照有着广阔高远的精神视野,没有被事实上很逼仄的闺中生活弄得胸襟狭隘。一位中国妇女学家说过,中国古代妇女文学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庭院情趣”(详见李小江《夏娃的探索》,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 年版,第265~266 页),李清照虽然生活在庭院之内,但她的精神生活却全不为此所限,例如她有一首记梦述怀的《渔家傲》写道: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并不因为自己诗词有惊人之句而自足,她还有更高的追求,很想进入神仙境界(三神山见《史记·封禅书》),亦即理想的世界,要如同庄子所说的大鹏一样,振翅高飞九万里。这首词不仅“无一毫钗粉气”(黄了翁《蓼园词选》),而且无一毫学究气,充满了自由而昂扬的浪漫主义激情,最足以反映李清照豪放的性格。

  李清照一向被看成是婉约词的代表,其实她并不完全为婉约所限,其人其作要比婉约丰富得多,伟大得多。

  总起来看,清照大抵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她热爱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好动好胜,敢笑敢哭。在少女时代结束以后,相对平静的学者家庭生活虽然给她带来多年的安定和幸福,而于她并不相宜。她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大大高于沉闷的金石学家赵明诚。如果生活在恋爱完全自由的时代,水平超常的女神李清照也许不会看中她父亲的这位高足吧。

  (《当代视野下的李清照》,广陵书社2014年12 月出版,定价28.00 元)

(来源:古籍新书报 2015年0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