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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文选》一处疏漏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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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拙作《明文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以后,友人多方鼓励,令我汗颜;也有学者指出其中疏漏之处,令我感动。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夏咸淳先生是国内明代文学研究专家,2006年2月25日致函笔者,就谭元春《三游乌龙潭记》中的有关注释、标点问题提出批评:
  偶然翻到谭元春传世之文《三游乌龙潭记》,原文标点如下:“潭上者,有灵应,观之。”继接下段:“冈合陂陀,木杪之水坠于潭。” “灵应”注:“灵验,古人的一种迷信观点。”
  《六十家小品》(指《明六十家小品文精品》,夏咸淳注释,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出版——笔者)及各种流行的本子也是这样断句标点的。后来所涉明籍既广,发现标点有问题,关键是如何理解“灵应”一词。“灵应”,即灵应观,道院名,每见于明人关于乌龙潭的记述,如谭元春友人茅元仪(即记中“止生”者)就曾提到“灵应观”这座道观建筑。可见不能释为“灵验”,又绝非“迷信观点”。那么应该如何断句呢?可有一种:
  一按原来标法:“潭上者,有灵应,观之。”“灵应”者,灵应观也。观读作guàn,为避重复,省略。下“观”读作guān,参观、观览之观。
  另一种标法:“潭上者,有灵应观,之冈,合陂陀。”之,动词,往也。合,环绕也,“绿树村边合”之合。不知这样标点能解释通否? 言者谆谆,夏先生批评中肯,令我受益匪浅。尽管我不同意上述“另一种标法”,也不认同“省略”之说,但南京之乌龙潭旧有灵应观之建筑,的确给予我莫大的启发。湖北辞书出版社1994年出版蒋松源主编《历代山水小品》入选《三游乌龙潭记》,于“灵应”下有注云:“灵应:即灵应观,在乌龙潭之南。”可惜未曾引起笔者注意。这一注释虽差近事实,但简单地将“灵应”释为道观名,既与主语“潭上者”牴牾,又未能将“观之”解释清楚。笔者所见之其他有关选本,入选《三游乌龙潭记》对此数语皆略而不注。文化艺术出版社1996年出版田秉锷选注《谭友夏小品》,标点此处作“潭上者,有灵应观之冈合陂陀”,大而化之,亦未释“灵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陈杏珍标校之《谭元春集》卷二十标点此处作:“潭上者有灵,应观之。”似有误。我之疏漏在于将“观之”简单理解为“观览”之意,可以说没有读懂这句话,也未作进一步的查考。按“观”,在这里不是一般的动词,而是以名词作动词,即以“道观”作“建道观”解,当读guàn,明代之时乃因乌龙潭有“灵验”(即下引文所称之“祷雨有验”),而赐名重建道观于其侧,有方志为证。乾隆《江南通志》卷四十三:“灵应观在府乌龙潭侧,与石城门近。宋名恩隆祠,明正统间以祷雨有验,赐今额。”竟陵派文风孤峭简古,于此可见一斑。《明文选》如果在现有“灵应”注后再引《江南通志》为证,并于“观之”下加一注,明其读音、释义,疏漏就完全可以避免了。
  书囊无底,注释古人文章若腹笥有限,就难免捉襟见肘。诚如夏先生所指出的,其实灵应观建筑“每见于明人”记述,若稍加留意,疏漏当可避免。今就查考所及,举数例如下:
  明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九十一《游灵应观》诗:“珠宫不见潭底日,碧涧俯通林外渠。市上人稀午烟静,山中草生春雨馀。仙翁丈室煮清茗,溪叟尺盘束白鱼。缥缈云楼不可上,吾当驾鹤凌空虚。”(按是诗前一诗为《登雨花台》,后一诗为《游鸡鸣寺》,此灵应观当在南京无疑。)又《怀麓堂集》卷九十三《兴隆平侯张公宣城伯卫公游灵应观》诗:“小有天高岂易攀,珠宫元不隔人寰。潭龙抱雾晴犹黑,庭鹤梳风午正闲。过岭松声闻淅沥,卷帘山色见孱颜。青童两两清如玉,缓听仙歌满树间。”
  明罗洪先《念庵文集》卷五《冬游记》:“早饭罢,别西皋,观朝天宫,西偏有卞将军墓,前为祠。由祠前去灵应观午饭,饭毕,登观后台,瞰乌龙潭,望清凉山,以天将雨,不及登,遂出清凉门。四人共乘小艇而北,观石头城。”
  明皇甫█《皇甫司勋集》卷十六《中秋日游灵应观值雨》诗:“紫馆凌虚入,玄宫泝水开。池经龙濯后,坛记鹤飞回。雨即真人洞,云疑神女台。为燃芝炬引,不假桂轮来。”又《皇甫司勋集》卷二十六《灵应观》诗:“长安西指望仙宫,蜚观崇台杳自通。候气还如逢柱史,采芝一为访园公。澄潭尽是桃花路,幽径俱成桂树丛。欲弃人间浑未得,年年辟谷汉庭中。” 明王世贞《弇州续稿》卷六十四《游金陵诸园记》:“亭西高阜,亭其上,曰碧云深处。可以东眺朝天宫,北望清凉瓦官浮图、乌龙之灵应观,亦有佳处也。”
  李东阳生于明正统十二年(1447),其活动时代,灵应观早已由恩隆祠改建而成道院。李东阳《游灵应观》诗,是笔者所发现较早吟咏这一处景观的文学作品。此后,罗洪先、皇甫█、王世贞、茅元仪、谭元春等文人的作品对灵应观皆有所涉及,可知因乌龙潭祷雨有验而于其侧改建的灵应观,着实风光了至少两百年之久。
  经自检,拙作《明文选》疏漏处自不止上述一处。如入选虞淳熙《解脱集序》一文,系作者为公安派主将袁宏道早年诗文集所作序,其文畅所欲言,不拘一格,体现了晚明小品个性解放的自由精神。内有“人人唱《渭城》,听之那得不骇”二句,《明文选》于“渭城”下注云:“即《渭城曲》,一名《送元二使安西》,后人又称《阳关三叠》。唐王维作,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为著名的送别诗。‘人人唱《渭城》’是讽刺前后‘七子’所谓‘诗必盛唐’的复古之风。”其实文中句暗用唐人笔记中典故,笔者却失于查考。按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刑部侍郎从伯伯刍尝言:某所居安邑里巷口,有鬻饼者。早过户,未尝不闻讴歌而当垆,兴甚早。一旦召之与语,贫窘可怜,因与万钱,令多其本,日取饼以偿之,欣然持镪而去。后过其户,则寂然不闻讴歌之声,谓其逝矣,及呼乃至,谓曰:‘尔何辍歌之遽乎?’曰:‘本流既大,心计转粗,不暇唱《渭城》矣。’从伯曰:‘吾思官徒亦然。’因成大噱。”明乎此处用典,则知所谓“人人唱《渭城》”者,除讽刺当时复古之风蔓延外,也有嘲笑诗坛附庸风雅者众多,而作品实无足观之意。
  《明文选》入选袁宗道《论文》(上、下),这是公安派文学理论的宣言,在中国古代文论史上具有重要价值。《论文》(上)有云:“司马迁之文,其佳处在叙事如画,议论超越;而近说乃云,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雅驯,虽子长复出,不能成史。”所谓“近说”云云,是有针对性的,见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呜呼!子长不绝也,其书绝矣。千古而有子长也,亦不能成《史记》,何也?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雅驯,不称书矣,一也;其诏令辞命、奏书赋颂,鲜古文,不称书矣,二也;其人有籍、信、荆、聂、原、尝、无忌之流足模写者乎?三也;其词有《尚书》、《毛诗》、左氏、《战国策》、韩非、吕不韦之书足荟蕞者乎?四也。呜呼!岂唯子长,即尼父亦然,《六经》无可着手矣。”对所谓“近说”不注出其原始出处(如《明文选》即未注出,此前郭绍虞主编之《中国历代文论选》亦未注出),虽于理解文义并无大碍,但袁宗道之《论文》本是一篇论战文字,其对手即前后“七子”,举“近说”之前已指名道姓拈出“空同”(李梦阳)其人,而此处姑隐其名,或因王世贞其时尚在世,有所忌讳而然。显然,注出此文“近说”之出处,是完全必要的。
  《明文选》自检不及之处,诚恳祈盼方家不吝赐教,感激不尽!应当指出的是,前人(包括古人)注书,虽腹笥充盈,但检索手段单一,只能凭记忆所及或依靠纸质文本,且有关引得、索引也不齐全;今则不然,纸质文本而外,可逐字检索的古籍有关电子文本的陆续问世,为注书者开辟了便当快捷并相对准确的广阔天地,只要善于应用,熟能生巧地掌握其查找路径,前人难免疏失的问题今天的注者就有可能迎刃而解。这里以清代王士禛的诗歌注释为例,略加说明。
  王士禛以倡导神韵说成一代诗宗,其创作实践虽未必与其诗论若合符契,但仍可从中寻觅其风格追求的线索,尤以绝句诗最为明显。如其《冶春绝句十二首》诗之三:“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末句“衣香人影”,比喻两岸游女仪态优雅、服饰艳丽。若不明出处,并不妨碍对诗意的理解,但于鉴赏终觉欠缺。清惠栋注谓:“衣香,荀粲事;人影,任育事。借咏丽人也。”清金荣注则分别引唐李商隐诗与冯曾《比红儿诗话》。二人之注,皆难以确切解释王士禛诗之内蕴。按唐骆宾王《咏美人在天津桥》诗云:“美女出东邻,容与上天津。动衣香满路,移步袜生尘。水下看妆影,眉头画月新。寄言曹子建,个是洛川神。”如果对照骆宾王此诗来看王士禛诗“衣香人影”四字,则不但“衣香”可落实,“人影”亦因“水下看妆影”一句而有了着落,同时也与第三句“画船桥下过”相呼应,王诗之神韵也就通过前人诗句跃然而出了!█栝前人整首诗之意境为我所用,是王士禛诗创作获得“神韵”的一种方法,若不明其出处,其“神韵”也就在读者那里丧失殆尽了。又如《冶春绝句十二首》诗之十一末二句:“生前行乐犹如此,何处看春不可怜。”最后一句径用明李攀龙《赵州道中忆殿卿》诗:“重来此地逢寒食,何处看春不可怜。”王士禛不但将唐宋诗句采为诗材,明诗中的佳句也难逃其法眼。
  又王士禛《雨后至天宁寺》诗云:“凌晨出西郭,招提过新雨。日出不逢人,满院风铃语。”诗效法唐代王维,给人一种从容幽静、舒缓空灵的韵外之致。且饶有禅味,意在言外,不知所以神而自神,可谓是作者倡导神韵说的具体实践。全诗处处用典,语语皆有来历,若不明所自,虽也能体会其中意境,但终觉相隔一层。全诗所写,无非雨后清晨,寺中人迹稀少,只有作者聆听塔上风铃之声,禅意悠然。二十字犹如唐王维《辛夷坞》诗中“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的意境,兴象自生。“凌晨”句,语本宋范成大《次韵庆充避暑水西寺》诗:“佳晨出西郭,仰视天宇清。”“过新雨”,语本唐张籍《江南春》诗:“渡口过新雨,夜来生白蘋。”“不逢人”,语本唐韦应物《答杨奉礼》诗:“秋塘唯落叶,野寺不逢人。”又宋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三《青原下五世•云居道膺禅师》:“问:‘如何是西来意?’师曰:‘古路不逢人。’”“风铃语”,宋释惠洪《石门文字禅》卷十八《清凉大法眼禅师真赞》:“非风幡动,非风铃语,见闻起灭,了无处所。何以明之?俱寂静故。”又宋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诗:“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一首二十字的小诗竟然如此大费周章,可见其吟诗之苦并不亚于唐代“一吟双泪流”的贾岛。对于此诗与另外四首绝句,王士禛很是得意,曾自诩为“皆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当自得之”见(《香祖笔记》卷二)。诗句之来历,除上引苏轼诗外,惠栋、金荣所注者皆未涉及;笔者若无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文本的帮助,也难一一明其来历。可见,今人注释有关古籍,就应当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再望远数步,否则就对不起当今优越的检索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