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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初九,是父亲于北山先生一百周年诞辰。七十年人间,三十年天堂。
父亲原名治来,字孝纯,河北省霸县褚河港村人。祖父耀先老人,年轻时为雇农,凭着健壮的体魄和起早摸黑的苦干精神,以及助人为乐的热情和良好的人际关系,多年奋斗,挣得薄田百亩。旧社会,祖父饱尝没有文化的痛苦,下定决心培养父亲读书,不惜重金聘请名师执教。父亲六岁入私塾,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老师所教课程,无不熟记于心;作业整齐,字迹隽秀,老师提问,对答如流,成绩名列前茅,深得老师赞赏。有时参加农务,休息之间,便折取树技,席地写字。晚间临睡,清晨初醒,也以指为笔,在被头上写写画画。多年后,父亲曾说:“小时用功,大时轻松。我上课板书,不会写错字,更不会倒笔画。”父亲幼即嗜读,农村书籍匮乏,知谁家有书,必往求借。若能借出,读后按时奉还;不能借出,则就其室速读。亲戚有书,索性宿居而读。九年功夫,打下了厚实的国学基础。
1931年,父亲15岁,经长辈推荐,并通过考试,谋得山东济南市政府书记员之差,后晋升为科员。除文书之责,还协助社会文化的管理工作,因此有机会接触和拜谒当时居济之文化名人,如王献唐先生、邢仲采先生、张默生先生等。他曾回忆道:“1931年春,予年十五,客居济南,得从张默生(敦讷)先生游,习蒙庄哲学,张师旋自齐鲁大学受任省立八中校长,移居烟台。十七岁,拜邢师仲采(蓝田)先生名下,受古文辞。先生诗文,守桐城家法。除为予批改习作外,并命背诵韩柳欧曾文百篇,点读《资治通鉴》。邢师时主济市财政,公务繁冗,难以定期上课,为不致脱节,乃复介往献唐先生处问学。”父亲虚心好学,以求教为乐。每当星期天,同事都去游玩、打牌、看电影或小酌,父亲则去先生处受教,或去山东图书馆读书。他曾回忆山东图书馆:“我居济七年(1931-1937),每逢假日,多往游览,漫步于长廊曲槛间,暂避尘嚣,乐而忘去。”(《王献唐先生〈疏帘淡月〉词附跋——兼记山东省立图书馆》)诸先生都很喜欢这个态度谦诚、求问颇深、形象清纯的少年,有问必答,从不厌烦。父亲所撰诗文,经诸先生精心批改,有些发表于当时的重要报刊,师生皆大欢喜。
父亲品格端庄,工作勤勉,文笔好,字工整,深得时任济南市市长闻承烈先生欣赏,被选为身边秘书之一。闻先生乃西北军元老,中将军衔。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济南沦陷,闻先生携父亲等热血青年加入国军。闻先生任第六战区兵站总监,父亲初在其身边工作,授上尉军衔。后经闻先生推荐,转入第三十三集团军。该集团军前总司令是抗战名将张自忠将军,张将军殉国后,冯治安将军接任,父亲在冯将军身边工作,任少校秘书。1940年至1945年间,随司令部东转西移,部队南征北战,昼避敌机,夜则疾进,风雨无阻,艰苦卓绝。战事稍缓,部队组织随军弟子学习,父亲是老师。他知识渊博,语言生动,声音洪亮,形象和蔼可亲,深得孩子们的喜爱和敬重。父亲有夜读的习惯,每日三餐还加一餐,即“书餐”。战时薪饷无常,即便发放也不能寄回家中(抗战八年,家乡沦陷,邮路阻断,母亲携我姐姐随祖父母在家乡务农,与父亲音讯全无),薪饷除伙食、日用之外,悉数用于购书,虽战事不断,也几乎备齐了二十四史。
1945年,抗战胜利,父亲任三十三集团军机要室主任,上校军衔,时年二十八岁。集团军驻扎徐州,父亲将祖父母、叔父、姑母、母亲和姐姐接到身边,一家人分隔八年,始得团聚。这是姐姐记事后第一次见父亲,生疏得竟不愿与他合影。
日月穿梭,斗转星移,新中国成立了。社会进步,民心安定。父亲深知来自旧社会,因而不断自觉接受新思想。1950年,父亲登上教坛,执教南京弘光中学(南京九中前身)高中语文,兼班主任。他喜爱学生,常有同学来我家玩。班上有华侨学生,父亲爱护有加,生活上给予关心,思想上以亲历之日本侵略者暴行,向他们灌输爱国情操。教育同学要团结友爱,动员家境好的同学帮助经济困难的同学。学生们对他都很敬重,很多人毕业后仍与父亲保持联系,直至“文革”爆发。
1956年,父亲调入南京市教师进修学院。有时为中学语文教师上示范课;有时到各教学点辅导,有的教学点在郊区,上完课回来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有时还被军事院校请去上课,总之很忙很忙。南京师范专科学校成立,设在教师进修学院内,一套班子,两块牌子。父亲兼授师专的古代文学,尽管工作更加忙碌,但我从未听他有过半句怨言,总是乐呵呵,面带笑容。工作之余,全部精力投入学术研究。1951年开始撰写《陆游年谱》,历经十年,1961年始克出版。其间,寄稿、退稿、再寄稿是常事。每次退稿,父亲都根据编辑意见精心修改,从未愠怒。退稿投递家中,母亲怕影响父亲情绪,总是先行隐匿,等他下班用饭后才取出相告,其实父亲从未有过不良情绪。
父亲敬重道德高、文章好的人,故而常求教汪辟疆先生。曾忆道:“汪师辟疆先生闭户卧疴,高年休养,对拙稿时切关怀,每次谒见,解疑释难,口讲指画,移晷不疲,十余年如一日,尤所铭感。”(《陆游年谱 · 再版后记》)1959年《陆游年谱》定稿,汪先生指导父亲:“南宋四大家,尤袤遗集不传,从文学角度看,对后代影响不大;其杨、范二家,与剑南年相若,道相似,钩稽考定,当无大难。二家年谱,尚不见成书,子续为二谱,亦分内事也。”又说:“范文穆文集已佚,专恃诗集,年谱不易为,辑其遗文,录入谱内,以便学人,亦属要事。”于是,父亲据先生指导,又以近八年时间,撰成《杨万里年谱》、《范成大年谱》。
父亲也常拜访罗根泽先生,先生于父亲,师友相兼。父亲在《陆游年谱 · 再版后记》中写道:“犹忆此谱于1951 年7 月著笔,初稿完成后,蒙南京大学教授罗根泽先生审阅一过,曾谓‘谈到著述,固须首明体例;但体例亦不妨创新。关键处可作分析、评论,融年谱传为一体。时代在前进,学术在前进,年谱亦应前进。否则,流为自然主义、客观主义,与陈年流水簿之旧套何异!’谱中所作按语,实多循斯意为之。”五十年代末,罗先生曾推荐父亲去南京大学任教,向学校主要领导说:“于先生的学识水平,我担保!”该领导当即将此事记在工作本上,后因政审不过关,遂作罢。
1961 年12 月,《陆游年谱》由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后改名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获国内外学界好评。1962 年书局与父亲签署合同,约撰《杨万里年谱》。1966 年,杨谱出版在即,《范成大年谱》也已完稿送审。孰料“文革”骤来,父亲成为批斗对象。杨、范二谱之出版,不了了之。三谱完成,父亲四十多岁,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我曾设想,假若父亲能调入南大,又无“文革”劫难,学术成果将更为丰硕。又一想,“文革”何止一人蒙难,许多学者闻人,连性命都丢了,父亲能熬过此劫,已属万幸,也就释然了。
父亲研究、教授古代文学,但也喜爱现代文学。他推崇鲁迅、老舍的文章。有一年,快过年了,屋外飘雪,他站在窗前说,鲁迅《祝福》开头的“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写得好,简练、别致、真切。还背诵了《在酒楼上》的末几句“……见天色已是黄昏,和屋宇和街道都织在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他欣赏老舍的《断魂枪》,曾背诵:“……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滑凉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案头疲累,便在房中踱步,或吟诗,或唱几句京戏。父亲爱好京剧,梅兰芳先生在南京人民大会堂演出,父亲半夜起身排队买票,票价七元,在当时是很高了,几乎是普通人家的半月菜金。父亲还爱听王少堂的扬州评话《水浒》,也带我去过,可惜我年龄太小,听不懂扬州话,听听就睡着了。
父亲喜看《聊斋》,说情节动人,文笔尤俊。夏季,南京酷热,家家有户外纳凉的习惯。日落,在地上泼几桶凉水。入晚,搬出竹床,睡在露天。每当此时,人们爱听父亲讲《聊斋》。但父亲不是每天都纳凉,因为他要写书。偶出,众人便围坐听讲,还常常要求再讲一段;不见父亲,众人则互问:“于老师今天来不来?”
父亲中年以后喜健身,四十岁开始练太极、八卦,每天坚持,并带领同事一起练。“文革”期间,不被造反派关注时,常带邻家小童去五台山体育场会拳友。他擅讲太极、八卦故事,许多人都听入了迷。
父亲对我的教育既严又宽,严在重视我的数、理、化和外语成绩,各科都请了名师辅导,成绩不好是要受指责的。语文成绩则不太介意,也从不辅导。他指着物理、化学教材说,你看外国人像多少,中国人的太少了。他常谈到华罗庚、苏步青、钱学森,他看重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希望我能成为科学家,能致力于航天科学。这一点,父亲失望了。但现在能告慰父亲是,如今祖国的航天事业已经发展得很好了。父亲对我的管教也很宽松,我游泳、打球、爬山,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他从不干涉。他还让我多看电影,说电影是知识的窗口,可以通过人物、风景、历史、地理,开阔眼界。
1965年7月,我高中毕业,未能继续升学,决定支边去新疆。父亲当时已回九中教高三语文,以身示范,表示支持,但毕竟与自己的心愿相违,其实是很痛苦的。他后来说,那一段时间,上楼都感到双腿无力。当年9月2日晚,我从南京浦口火车站登车西行,因学校敲锣打鼓集体送行,父母亲都没有去车站。可就在即将登车时,忽然见父亲匆匆进了车站,他身体较胖,额头上已沁出了汗珠,手里拿着一支竹笛,说:“你平时爱吹的笛子忘了吧,我给你送来了。”我说:“那么远的路,还送来干什么!”当时家住在新街口长江路附近的韩家巷,乘31路车要途经珠江路、鼓楼、大方巷、山西路、三牌楼、萨家湾等十几站到中山码头,还要再坐轮渡过江。父亲后来说,送笛子是借口,就是还想再见你一面。
“文革”中,父亲受尽磨难,但他以“该来的终究要来”, 随遇而安的心态,乐观待之。1969年12月,从南京下放至淮阴县码头公社仲弓大队,他心地坦然,认为从农村来,到农村去,很好。父亲就像一个老农,建房时,用独轮车运土堆垫屋基。收成时,打着赤膊与农民一起扛笆斗。生活用水要到一里之外的大运河去挑,途中还要翻越二个大坡,晴日尚可,雨天犹为艰难。劳动之余,就到乡村小学教书。过年时,给家家户户写门对。帮助生活困难户,也是常事。他欣赏田野美景,他赞赏农民的淳朴,他喜爱和农村老大爷聊天。他融入了在屋旁地边手捧玉米稀饭“一吹一个浪,一吸一个窝”的乡村生活。三年多,父亲没喊过苦和累,和当地农户和谐相处,并成了他们的儿女亲家。
1973 年春,父亲被分配到淮阴县王营中学教高中语文,后又借调到淮阴地区汉语大辞典编写组。1978 年,放弃回南京工作的机会,调入淮阴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科教授古代文学。除了精心教学,全力投入学术研究:修订陆、范、杨三家年谱;撰写论文;搜集中国古代官制研究资料。父亲居室即为书房。他不用写字台,而是用木制大方桌一张,前半放常用之书,后半据以写作;坐具也是用木制方凳一张。北窗之下,父亲面北背南,常常数小时端坐室中,未见其移身。因所用方桌、方凳,取室名为“二方斋”,寓做人方正,治学方正之意。室内陈设简单,邻桌一榻,几个靠墙书橱,一对老式沙发,一只自坐,一只待客,客多则另有方凳。无空调,无风扇。炎夏,一盆清水,浸醮毛巾擦汗,伏案时肘下垫一干毛巾,防止汗湿了稿纸;寒冬,一炉炭火,烘烤冻僵的手指。他推崇“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并书于案头自勉。老一辈学者为人治学,莫不如此,他们不为奖项而写,只为发现而作。
晚年,父亲床头枕边放置的是《李太白集》,想必是临睡前,夜醒后,以太白奔放的豪情、飘逸的仙气,风化往年陈事在胸中郁结的块垒。
父亲也喜爱书法,少年时即饱览法帖,他认为,翰墨之事,固须临帖,然不可不读帖、记帖。观之入眼,了然于心,才能得其精要。书画同源,书家不一定是画家,但一定要懂画。还要有深厚的文史底蕴,唯此写出的字才能有书韵,不显匠气。青壮年时,世事纷扰,常无暇顾及。晚年,得逢太平盛世,每日必练,凝神聚气,一笔不苟。有求字者,必应。
父亲待人热情,宽厚。对学生、对友人,皆尽情意。学生求问,诲而不倦。有研究生携导师亲笔信从外地来访,热情接待,自费款以茶饭。老友因工薪晋级,心生郁闷,他代向领导陈情,使之如愿以偿,心中释然。反之于己,无论加薪晋级、职称评定、住房分配,皆不以为意,或遇不公,也从未怨天尤人,情绪低落。
父亲生活简朴,不抽烟,不饮酒,不重衣着,家常便饭,喜面食、家乡菜。只喝绿茶,龙井、瓜片、碧螺春皆可。重亲情,母亲晚年多病久卧,父亲每天晨练,四时许即起,从家步行至南大桥,往返数公里,总要为母亲带回早点,亲自送到床前,嘱她快吃、多吃。他对母亲的情感,在《杨万里年谱》后记中有诗为证:“手护残篇梦亦惊,感君怜我短灯檠,平生多少蚕丛路,神色夷然作伴行。” 父亲孝敬祖父母,离家后,自有薪禄,每月必寄赡奉,直至二老仙逝。对弟、妹,厚爱有加,他们有困难,从不手吝。
1987 年1 月23 日9 时许,父亲突发心疾,去医院时,坚持自己走向汽车,说:“我就不相信这辈子就完了。”然而,途中父亲猛地紧紧抓住我的手,头靠在了我的肩上。父亲,亲爱的父亲,永远离开了我。
父亲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是勤奋的一生,是与人为善的一生。可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的是:您的学术成果已经为世所重,必能传久;您所背负的历史问题,新时代也已经有了公正的定论——抗战老兵!
从古到今,时代总是不平凡的。以平凡的一生度过不平凡的时代,其实就很不平凡。父亲一生可写的很多,思念的泪珠滴为了省略号。
亲爱的父亲,我又梦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