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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书为中国古籍的编纂形态之一,特点是从各种典籍摘取材料,按某种形式或内容门类分类编排,汇为一书,以便于查阅。据学术界研究,中国最早的类书是三国时曹魏文帝(曹丕)令文士撰辑的《皇览》,此书将知识、典故“随类相从”,便于作诗、著文时择取素材。至唐高宗时成书的《艺文类聚》,类书的体例已然成熟。到了宋代,大型类书接踵而出,如《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取材浩博,成为资料渊薮。类书所引录的古籍如若佚失,类书即成为辑佚的重要依据。书史注释之书起源更早,经、史、集部之书的注解相辅相成,汉代经学既然成为显学,各家经师都对儒学经典做出解说,注释经典字音、词义和名物、典故的内容,最初是与经典的解说融汇穿插,随后才逐渐有所分离。东汉马融、郑玄都曾注释《尚书》,《尚书》亦经亦史,应劭更注释班固的《汉书》,是史注于东汉后期即已兴起,至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发展到昌盛的程度。经史之注,在当时是被看作精深的著述,并非处于原书的附隶地位。在各种史注中,有一种称为“集解”的形式,是征引各家的说法、各种文籍内容,集合各家之解释,因而具备丰富的资料,如西晋杜预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南朝宋时期裴骃的《史记集解》,其中佚书遗文,不在少数。裴松之《三国志注》卓有特色,大量条列各书对同一史事的不同记载,对于历史考订和历史研讨很具学术参考价值。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南朝梁刘孝标的《世说新语注》,与《三国志注》并列齐名,虽内容重点不同,但都收录诸多古籍的大量资料,极有助于对残佚之书的补辑。至唐代,李善注释《文选》,唐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张守节的《史记正义》、颜师古注释《汉书》、章怀太子李贤注《后汉书》,均略具《三国志注》等书的风尚,广征博引,条列异同,为后世书史辑佚者常常使用。辑佚需要广泛涉猎各种书籍,择取和判断相关资料,其中类书和注释之书所蕴藏的资料,对辑佚来说最为丰富。中国古代书史的辑佚从何时开始。学界尚未得出共识,一般主张是从宋代开始。书史的辑佚起步甚晚,正好说明它是学术研究深化、学术氛围强化的产物,学术整体性的发展不够深入,会缺乏将散佚古籍力图搜讨、尽量恢复的动力。辑佚是需要奉献精神的,学术的氛围不强,甘做学术奉献而不计名利者盖寡,有辑佚功力的学者也会倾向于自行编辑图书,甚或作伪造假,例如像汉代刘向编辑《说苑》、东晋梅赜造作伪《古文尚书》那样,都运用了辑佚手法,在他们之后的几百年间,也未有真正的辑佚者出现。宋代虽出现辑佚之书,但其学并不旺盛。明代辑佚大有增长,但显得治学粗糙,缺乏严格的求真务实态度,任意摄取材料和随意编排,造成真假混淆者为数不少,如明万历间刊印的屠乔孙《十六国春秋》100卷,曾被直接指斥为作伪。清代是辑佚学蓬勃发展的时期,辑佚成果灿然。尤其是清乾隆朝《四库全书》馆利用明《永乐大典》等辑出多种佚书,据统计达516种,其中史籍41 种,久佚不存的《旧五代史》被辑出了全书绝大部分内容,宋吴缜《五代史纂误》在史学研究上十分重要,经四库馆辑出,也几乎恢复了原貌。《东观汉记》辑出24 卷,虽远少于原书部帙,但其内容已经弥足珍贵。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部帙巨大,到清代已经世无传本,四库馆从《永乐大典》中辑出520卷,虽非全豹,但已是研究宋史的史料渊薮。宋官方《崇文总目》及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二书,经辑佚而面世,在古文献学史的研究中意义重大。清代私家的辑佚成就也十分辉煌,出现颇多将辑佚作为主要治学方向的名家,如王谟、马国翰、黄奭、汤球、王仁俊等等,今学界多有论及,此处从略。
但清人的辑佚活动,仍存在诸多问题,如有的学者为了辑本的内容丰厚,主观上以资料求多为目标,摘取过滥;有的学者则追求辑出之书结构圆满,而依己意予以编排,都是远离了严谨求实的治学原则,所辑之书面目失真,给历史文献学的研究增添了混乱。例如《世本》的辑佚,就是个显例。《世本》并非先秦古籍,乃西汉刘向取战国时期流行的庞杂零散资料,参考《史记》的结构,编辑了具有内容分类特征的《世本》。至清代,此书仍然佚失,多人对此书辑佚,都程度不同地揽入了疑似的内容,尤其以秦嘉谟的《世本辑补》为甚。秦氏将《左传》杜预注、《国语》韦昭注等等言及世系、姓氏之类的文句,皆算作源于《世本》,而为了填充内容,更武断地认为《史记 · 世家》的内容乃取自《世本》,径行“援《史记》成文以补之”。这已经算不得辑佚,简直就是随意地另编一书了。而大加扩张内容的《世本》辑本,又被视为先秦之书,于是秦嘉谟认为:“太史公书采《世本》,其创立篇目,如本纪、如世家、如列传,皆因《世本》。”按照这种颠倒的思路,先秦时本不存在的《世本》,倒成了先秦时期的名著,被捧为一部最早的内容分类性质的通史。
清代辑佚出现上述问题,显然是辑佚学的规范未能明确,这在今天也还需要进行研讨,首先应当确认辑佚之作的性质、范围以及加工整理的限度,求真乃是最高的原则,即不能在形式上和内容上离开原书的真实面貌。如果不了解原书的体例、结构,那就应防止过度的加工整理,没有对文献的深入考察而强作结构性编排,往往造成面目全非。梁启超曾经论述辑佚的规则,将“求备”置于“求真”之前,更强调整编“篇第”,所言并不允当。辑佚家大多自然而然趋向于“求备”和整编“篇第”,弄出许多如刘咸炘所讥讽的“滥”(指滥收遗文、张冠李戴和臆断书名)和“陋”(指臆定体例和篇第)的现象。书史辑佚的定义,应是以尽量恢复原先存在过的书籍为目标,搜集散存在其他文献内的该书资料,按所佚之书本来面目予以纂辑。用旧资料编辑新书,不能属于辑佚,使用原书书名而将资料随意编排,则是扭曲旧籍真相的行为,等同于利用零碎的真材料来制造伪书。迄今不少学者将辑佚的范围画得过宽,连“原本无集而后人汇集其散见之零篇,结成新集”,也归属于辑佚工作,是很不妥当的,“散见之零篇”是并未佚失,“新集”乃为新书,原无此书,何谓辑佚?我们利用佚书的辑本治学,必当判断这一辑本是否越出规范,以免被其中失真的形式和内容所误导。
辑佚的成果是部分地恢复已佚之书的原貌,其提供史料而推助历史研究的意义十分重大,如清朝四库馆辑佚的《旧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徐松的《宋会要辑稿》、明清以来多名学者辑存的《古本竹书纪年》等等,在相关时段的历史研究中已经不可或缺,成为辑佚成果中的名作。这在许多时贤的撰著中,多有论述,此处不赘。而多数佚史的辑录,在内容丰硕、体式恢复等方面达不到上述名作的程度,此为客观条件所限,无可奈何。但即使辑佚仅获吉光片羽,也具有不应忽视的地位。从学术史的角度而言,中国史学的发展是大量环节构成的多分支链条,每一时期史学趋向、每一史家、每一史著,都是史学史上或大或小的环节,众多史籍的佚失,必定影响我们对于中国史学史发展全景的考察和评判。史籍辑佚重新提供了那些断裂环节的影像,哪怕有些模糊,也十分可贵。清人严可均从《三国志注》辑录东晋孙盛的《异同评》,原书八卷,而辑出者仅寥寥十余条,但综合分析这十余条史料,可知《异同评》乃是孙盛撰著编年史《魏氏春秋》的副产品,独立成书,盖最早的史料考异之作。这比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早七百多年,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其实是仿从了孙盛之书。对于中国古代史学史的研究,《异同评》辑本提供了史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史籍辑佚对于史学研究的意义和价值,由此可见一斑。总之,史籍辑佚的成果,对于具体历史问题的考订、论断,常常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作用,对于学术史、史学史的研究,则肯定能够有助于进一步开拓视野,更新认识。
三、《 史学辑佚文献汇编》的特点与价值
史籍辑佚的成果,若《旧五代史》《续资治通鉴长编》《宋会要辑稿》《古本竹书纪年》等,或因基本恢复了散佚之前的原貌,或虽搜集未全但也已经部帙甚大,或辑佚的史料内容丰富,或其书具备特殊地位,则可以单行刊布,与向来传世的史书同样为学界使用和研讨。不过,史籍辑佚的大量成果难以达到上述辑本的理想状况,很多经尽力搜集后,内容仍然支离零碎,不能显示原书的结构和体系,甚至所得条目甚少且内容平淡,这是受现存文献条件所限,无可强求。这样,许多明清时期的辑佚成果,并未能在历史研究中得以充分应用,也并未纳入史学史、学术史研究的视野,而是蛰伏在一些辑佚家的别集中,传布不广。史籍辑本如此,其他古籍的辑佚状况大致类同。
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历年影印出版了大量史籍、史料,2010 年出版了部帙很大的《经学辑佚文献汇编》,于今又出版《史学辑佚文献汇编》,这有功于历史学之史料、文献的基础建设,有助于中国学术史、史学史研究的推进。本书的编辑,是搜集前人已有的辑佚成果予以影印,按古典的史籍分类结构汇而编之,并非重起炉灶另作辑佚。因此,原有辑本的优点、缺点照样保存,仅提供一种汇刊的现代版本,以文献集结的方式而方便广大学者的利用,是做出历史文献上的供应和奉献。其中收编的许多史籍辑本,包含大量有价值的内容,略一浏览,即有收获。例如王仁俊所辑东汉文字学家许慎的《汉书许注义》,是对《汉书》的注释,久佚不存,王氏仅辑出遗文30余条,阅览可知卓有特色,发挥了文字学的优长,对字词的解释十分精辟。《汉书 · 食货志》有“而奸或盗,摩钱质而取鋊”,许慎的注释是“鋊,铜屑也。摩钱漫面以取其屑,更以铸钱”,破解了《汉书》这段记述的关键之处。查这项史文也存在于《史记 · 平准书》中,因其中有讹误之字且缺乏明确注解,难知其意,不参考《汉书》的上述许注,不仅读书不懂,更不知汉代经济存在这一种乱象。又如许慎对《汉书 · 艺文志》“堪舆”之书的注释:“堪,天道;舆,地道也。”算得上是一语破的。可见佚失惨重的此书,应为注释《汉书》的精品。
朱右曾辑本《周书逸文》,载有许多记事内容与政治格言,有的格言包含了精深的智慧与经验,例如“大知(智)似狂。不痴不狂,其名不彰;不狂不痴,不能成事”;“成功之下,不可久居”;“上言者下用也,下言者上用也”等等,散在各种长篇文籍内,少人关注,而辑出条列,十分醒目,是辑本不期而然的好处。在《左传》中有来自“郑书”的两条史料,隐没于浩瀚的史事记述之中,《史学辑佚文献汇编》杂史类内将之做独立辑录,特标示为《郑书》,于是清晰地显示出春秋时期各个诸侯国均有其历史记载的体制,这种例证很重要、很稀缺,是中国史学史研究所亟需。清人茆泮林所辑佚之《世本》,是多种辑本中最务实的一种。因《汉书》言司马迁撰《史记》采录《世本》也采录汉陆贾的《楚汉春秋》,即继而予以辑录。但如若将《楚汉春秋》之辑本与《史记》内容对比研究,可知有很多《楚汉春秋》的遗文是《史记》不曾采入的。唐代刘知几早就指出两书的区别,他说:“然观迁之所载,往往与旧不同……非唯文句有别,遂乃事理皆殊。”因此有人妄言“全部《楚汉春秋》除次序的变动外,大概一字不改被收入史公的作品中”,全无凭据,乃厚诬之词。可见涉及已佚古籍的评议,辑佚之本最是有利于辨明是非。
《史学辑佚文献汇编》作为收载史籍辑本的一部丛书,其结构基本按照《四库全书》史部的分类编排,即分为“正史类”“别史类”“编年类”等等,这种分类当然有其缺点,但最大的优点,是传统的史料分类,比较适应对那种传统社会、传统时代的历史研究。而作为专门收载辑本的丛书而言,又会产生另一优点,我们可以暂且称之为文献资料的“聚合效应”,就是将同类型、同类内容的文献并行展示,便于产生一种联系起来考察、综合予以评判的启迪,起到增强史料鉴择、开辟学术史探索课题的效应。因为辑本书史所辑得的内容,大多处于支离不全的状态,其经过汇编的“聚合效应”就显得更加重要,这几乎可以认为是《史学辑佚文献汇编》本身自然而然产生的学术价值。试举其例如下:
第一,《史学辑佚文献汇编》职官类,收载东汉初期卫宏撰《汉旧仪》与东汉末应劭撰《汉官仪》的几种辑本,条目相当可观。据《隋书 · 经籍志》著录,《汉旧仪》四卷与《汉官仪》十卷,都是当时人对于两汉典志、仪礼的记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可惜皆佚失不传。前书有四库馆臣据《永乐大典》辑本和黄奭辑本,后书有孙星衍、严可均、黄奭等人辑本。汇编一处,除了为研究汉代制度提供了丰富史料之外,还可以将这类典志之书综合起来考察,研讨中国史学史上典志专书的起源和发展。从《周礼》到唐代杜佑《通典》的发展历程,《汉旧仪》与《汉官仪》应是重要的中间环节,从现知辑本相当丰富的条目中反观二书的内容类别和编纂形式,并且予以比较,是可能得出一些准确认知的。这是辑本“聚合效应”所提供的启示。
第二,《史学辑佚文献汇编》编年类,收有魏晋南北朝时期大量编年史籍的辑本,如张璠《张璠后汉纪》、干宝《干宝晋纪》、徐广《徐广晋纪》、邓粲《邓粲晋纪》、习凿齿《汉晋春秋》、檀道鸾《续晋阳秋》、陆机《陆机惠帝起居注》、李轨《李轨晋泰康起居注》、刘道荟《刘道荟晋起居注》、吴均《齐春秋》等等,种类繁多,内容丰富。研究中国古代编年体史书的发展,理应充分注意这些史籍的体式、内容和撰著方法。但是因其佚失而无完整存本,因此至今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并未将之置于史学发展的主导线索中定位评析,仅个别有所评介而已。今《史学辑佚文献汇编》将之荟萃,正应深入地综合探索,推进史学史研究的认知深度,此亦丛书“聚合”所能够发挥的效应。
在这些编年史的辑本中,也有十分值得注意的特例,需要认真探讨。虽说是编年体史籍的辑本,但各书所辑得之文,多不含年代,这是因为辑佚来自他书转引,转引者往往在摘录时舍去了年时月日,只抄录人物、事件,致使绝大部分编年史辑本不像编年体。唯有南朝宋刘道荟《刘道荟晋起居注》的辑本例外,在约160个记事条目之中,除极个别文字简略的条目外,各个条目皆不缺年代,年月日俱全者也不在少数。查刘道荟(也写作“刘道会”)曾任北徐州主簿,官职甚低,生平事迹无考。这样的人士何以能够得到晋代大量起居注资料而编纂之?其书佚失之后,清黄奭辑本的资料主要来自《北堂书钞》《艺文类聚》《文选注》《后汉书注》《初学记》《太平御览》,而以《太平御览》为最多。何以这些类书引录刘道荟《刘道荟晋起居注》之时,就都保留了年代日期?将众多编年体史籍辑本加以对照,发现如此难解之谜,切望学界引为关注。
《史学辑佚文献汇编》只是将已有的史籍辑本照原样收录,不作鉴定研究,这在上文已述。照原样收录的结果,就需要学者在阅读和利用之时,自己格外注意,避免被前人的讹误所误导。例如有王仁俊所辑《晋钞》一书,查此书乃南朝梁御史中丞张缅所撰,原30 卷,久佚。辑本中除晋代之传说,还有两条春秋时晋国的轶闻,是张缅原书如此错乱还是王仁俊失察误收,看来应当咎在辑佚者。而且几条晋代轶闻,也是抄自《说苑》《搜神记》等书,故张缅原书乃为猎奇之抄录,并非信史,需要读者予以注意。编年类内有单列出的《晋阳秋评》一项,为严可均所辑,仅九个条目。但所谓“晋阳秋评”乃是孙盛《晋阳秋》一书内的历史评议,并非另有其书。严可均误会其意,更未详查《隋书 · 经籍志》等,遂率尔操觚,定为专书,读者万万不可以讹传讹。
编辑新的丛书或其他形式的文献汇编,本身不属于辑佚,也不包含新的发现,只是给已有某些类别的文献以新的组合、新的样态。但从我们上文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仅仅是新的组合之本身,就可以带来新的学术启示。当今各大图书馆对丛书、文献的汇编十分青睐,有助于使一些冷僻图书以新组合的姿态扩大流传,结果总会提醒学术界的人士,原来还有这许多的书籍可在研究中予以运用。由此可知,《史学辑佚文献汇编》的影印出版,定然有助于历史学的学术发展,其理甚明,值得大力欢迎。
(《史学辑佚文献汇编》(全69 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 年7 月出版,定价:48000.00 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