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业界动态







在三十多年的编辑生涯中,我也做过辞书编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经手杭州大学蒋礼鸿先生力作《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其中两次大的增补,字数从“文革”前的初、二版不到十万字猛增到三四十万字,规模空前,其编纂经历也刻骨铭心。尤其是第四版,来稿是在第三版的基础上,先生将读书所得以极其工整的蝇头小楷书于另纸,粘贴在相关段落旁边,以便插入,我戏称之为“放了许多风筝”,印厂以不符合所谓的定、清、齐要求而将其“打入冷宫”冻结一年有余,后从印厂抽回,由我重新剪贴发排。按常规应退作者重新加工,考虑到先生已年迈,不忍其为之操劳;交别人做吧,又恐一旦不慎弄乱而不知如何衔接,无奈只好由我代劳,连续站着操作了几天(这样眼睛视野开阔)才完工。此后又“牛吃蟹”似地为之编了四角号码索引,以便读者检索。苦则苦矣,但我在审稿过程中,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回顾以往,在中国辞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辞书,无一不是敢为天下先的产物,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第一次将九千多汉字用部首分别部居,上下系联,有序排列;民国时期商务印书馆编印的《辞源》,着重追溯字、词源流;而继起的中华书局,与时俱进出版了以解字释词为主兼顾百科知识的《辞海》。在我心目中,张相先生的《诗词曲语辞汇释》具有开创之功,而蒋先生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则更胜一筹,深得海内外学术界好评。
四十多年前我踏上编辑工作岗位之时,曾因不明古汉语通假差点闹出笑话。在审稿中,看到老先生用文言文写的书稿中有“席”某某之论说云云,曾怀疑“席”字有误,为慎重起见,便去翻阅老《辞海》,知“席”乃“袭”的通假字,是承袭的意思,避免了“妄改”;要是冒冒失失地向作者“指瑕”,更要贻笑大方。虽然我在北大读书,学的是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听过本师魏建功先生讲授《文字音韵训诂》课,但因一无家学,二在中学时代接触古文太少,所以自称我是“小学(传统语言学)还没毕业”,我得抓紧时间补课。反训问题是我的治学突破口,我将学习心得撰成论文,寄请王力先生指正,先生在一周之内即亲自来信作答,我欣喜无比。后决心专攻通假,为备忘做了不少卡片,使自己得以扫除研读古书的“拦路虎”。后来同事审稿碰到类似问题常来问我,我便查考作答。日积月累,聚沙成塔,便有将个人劳动成果转化为社会财富的强烈愿望,就开始编写通假字典,但一度“藏在深闺人未识”。后在无锡参加中国辞书学会年会,得以与福建人民出版社资深编辑林玉山先生相识,他认为我费三十几年之功撰著的通假字典“大而全”,说服其领导着眼社会效益,将拙著纳入出版选题,于2006年正式出版。
清代学者早就指出:不明通假则不能读古书。前哲时贤关于通假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小型古汉语辞书一般不涉及通假问题。中型辞书,如《辞源》修订本,老《辞海》及新《辞海》,关于通假时有误判,或者别列有某一义项,但未明言乃通假所致,即未将那层窗户纸捅破,使读者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让人对其所云看不真切。所以为助莘莘学子读古书,我发狠心自己动手编一本古汉语通假字典。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南师徐复先生、杭大蒋礼鸿先生,均为《汉语大词典》副主编,有一年来沪参加《汉大》编纂会议,我登门拜访他们,告知我欲编通假字典的心愿,二位先生异口同声赞成,并开列必读书目。学然后知不足,我读完了先生开列的必读书目,有意识地扩大阅读范围,通读了《说文》、《尔雅》、《广雅疏证》、《读书杂志》、《经义述闻》、《经传释词》、《康熙字典》、《中华大字典》、台湾编的《中文大辞典》,以及新编的大型辞书《汉字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着重就通假问题作了专题考察,重读了《论语》、《孟子》、《老子》、《庄子》、《诗经》、《楚辞》、前四史、《资治通鉴》,作了大量的卡片,日积月累,积稿近三百万字。转益多师,是我求学的法宝,以补先天之不足。除了当面请教外,更多的是研读先哲时贤与师友们的专著、论文,开我眼界,启我思考。我编通假字典,可谓一无依傍,全靠自己摸索着前行。一般来说,“例不十,法不立”,但考虑到古籍流传中多有散佚,增加了收集书证的难度,加之现存古籍浩如烟海,我读书未遍,一时未能找到更多书证,只能暂付阙如,以待来日。不过,若经反复考订,能真正坐实敲定的通假实例,即便是孤证,也予以酌情列入。我将收集到的书证,尽可能按时代顺序先后排列,注意既有纵的体现,又有横的展示,以充分说明通假的历史连续性和社会运用的广泛性。
编纂通假字典难度极大,一是从古到今,学者之说多有龃龉,不能轻易下结论,所以当代学人多有个别字例论说,绝少有人去编难度颇大的字典。我自知并不聪明,但我有个优点,一辈子喜欢找苦吃,肯下死功夫,人十己百,认定了一个目标,拼命干。“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硬是要在荆棘丛生的地方,开出一条路来。三十多年来,我将固定假日、双休日及工余时间积零为整,采用滚雪球的办法使我的成果越滚越大。皇天不负有心人,三十多年来累积的三百万字的稿子,单由卡片缀集的“长编”在抄录后就重达四十多斤,无奈斗室容纳不下,被当废纸卖了,现在想想还心痛。人们常说“笨鸟先飞”,在编纂通假字典的征途上,我走在一般人前头,但由于我们做编辑工作的,没有在高校或科研单位的学者有大段的时间可利用,只能零敲碎打,靠的是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即在上海师大学报、淮阴师专《活页文史丛刊》先行刊登通假字典部分条目,后又陆续以论文形式发表在苏州大学等学报上,广泛征求意见。这么多年来,我始终相信“勤能补拙”,炎炎夏日挥汗如雨啃古书,凛凛冬天呵冻抄卡片,人家打牌、喝咖啡,我在苦读,常常一天仅睡了四个小时。因没有电脑贮存“战果”,单凭记忆致所抄书证卡片时有重复,工程之艰巨,为始料所不及。别的且不说,单单圆珠笔就用了五六十支之多,我将其收藏在一个铁盒内,待来日拟进行“笔葬”,筑一笔冢以为纪念。
编纂通假字典,因无先例可循,凡例之确定自非一日之功。在这之前,我将多年学习先辈著述之心得,加上自己反复琢磨之所获,草成《试论古汉语通假》,刊于《安徽大学学报》。我的科研成果逐渐披露,引起学界关注,有的被认可,吸收在其专著或论文中(蒋先生《通释》增定本就收我一条),从未谋面的何丹先生在杭大编印的《语文战线》上著文将我的观点列为一家之说。有一位古代哲人曾劝人“莫为天下先”,我则主张“要敢为天下先”,张相先生所撰《诗词曲语辞汇释》即带了个好头,蒋礼鸿先生编纂的《敦煌变文字义通释》更是具开创之功,他反复揣摩变文中难解的字义、立目、释义、通文(放在同时代其他古籍中验证),论证精到,足见作者治学严谨。这些都鼓舞着我。
众所周知,当年上海辞书出版社破天荒地编印《唐诗鉴赏辞典》阻力重重,甚至一片反对声,然主持者勇敢地往前闯,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几经努力,大功告成,一版再版,不时修订,成了精品,使当年反对者瞠目结舌,刮目相看。且再接再厉相继编辑出版了《宋诗鉴赏辞典》、《元曲鉴赏辞典》,成了系列产品,蔚为大观。
我亦追随前辈学者,与“勿为天下先”的古训大唱反调,响应时代的召唤,勇敢地挑起编纂通假字典的重担。我根据古音通假的原则(即两个字必须古音相同或相近才能通假),遍查字书、韵书,直至大型语文工具书,乃至保存古音古义之方言(古汉语活化石),寻求两字在读音上的纽带,在所列通假字旁一一标注,然后引证字书写下释义,时而点明两字之本义,遇有歧说则间加按断。接着,按时代为序罗列书证,非为“獭祭”,以求坐实。多年看下来,我自认为拙著体例格式尚算科学。
编写辞典最重要的一点还要掌握全面的信息,为了克服孤陋寡闻,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积极争取参加有关学会,撰写论文,参加学术交流,不断扩大自己的视野,充实自己。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能有点成绩的“秘密”,使自己在学界有点知名度所走的“捷径”。年轻的朋友们,要立志做辞书人,先脚踏实地做好编辑工作,努力为人作嫁;若在编辑生涯中找到一个可以深入钻研的课题,或人们尚未开掘的矿藏,就要敢为天下先,下决心去攻克这个堡垒,要把它当做事业去做,几十年如一日地孜孜以求。如果你一心向学,根据我的经验,自有学术有专攻的老师相助指点迷津。道德文章,美德代代传,在他们心目中,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使衣钵相传,何乐而不为呢!
综上所述,我这个老辞书工作者,既做过辞书编辑,又亲自下海,操刀编著前无古人的通假大字典,算是个“过来人”,今借《古籍新书报》这块宝地,絮絮叨叨一番,寄语年轻的辞书工作者,要敢于为天下先,勇于开拓,不畏艰难,不怕千辛万苦,去闯出一片新天地来!而我呢,在拙著出版之日即表明我是一个“有始无终”的人,即对通假问题的研究,有开始之日,而无结束之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目前,我正仿照新《辞海》的法则,十年一修订,与时俱进,要将拙著通假字典也来个第二版,为它的增补忙碌着,在初版收五千六百多个通假字的基础上再新增几十个通假字,对原列的通假字补充若干书证,至少增加二三十万字,以进一步充实其内容,扩大其规模,书名则仍拟按草创初衷时所起,叫《古代汉语通假字典稿》,以示立论尽量避免武断,还是谦虚些好。重版之日,再次抛砖引玉,欢迎同好者“向我开炮”,也呼吁出版界朋友,伸出援手,多多补台,玉成其事,一起为攻读古书的莘莘学子助一臂之力。
今天,我将我的治学经验及未来的打算和盘托出,期望我的年轻的朋友,与我一起发扬钉子精神,大家互相勉励、鼓劲,一起携手前进吧!
(本文作者为上海古籍出版社退休副编审)